神奇藤蛊

    细链抖展,沉香坠圆,徐回小心地撩起青蘋的长发,为她系好续命的珍宝。

    薄茧覆盖的修长手指,掠过脖颈时,在将触未触之处,不经意留下持剑酣战后尚未平复的热息。

    青蘋心尖一瞬跳促。

    她低声道:“多谢你。”

    刚要转身,却听见他命令道:“别动。”

    这声音也残留了剑势,还未沾染上温情,听起来格外清醒冷冽。

    再没有多余解释,他的指尖很快地从她头顶发丛拂过。

    眼角余光里,徐回将一片诗笺般的红叶,送入山腰旋荡的风里:“真奇怪。阿蘋,你知道吗,从前,我倒是很想听你发自肺腑地说声感谢,证明你确实看见了我,在为你做些什么。”

    她转身,看见徐回逆光站在窗牖旁,这方简陋的窗框,却取出了长安画师梦寐以求的山水,碧天高阔里,草木霜色,山间嶙石秋瘦,泉涧皆清,红叶飘拂。

    他笑起来:“赶车问路,买茶买果,研究对手的打法门路,可是那时仿佛我包办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你又那样骄傲,从不言谢。如今真听到,却觉得刺耳了。好似你觉得,我为你做这些事,不再是‘情理之中’,竟令我沮丧。”

    徐回眼角眉梢,好似从窗外借来袅袅晴光,烘得留驻在她脸上的目光,也带着些浮于腊月寒天的灼热,看得她眼花耳热,心如鼓擂。

    于是这云淡风轻,又晦涩不明的话,更叫她听不懂,也无法镇定地去探究。

    她只采撷了浮于表面的语意回应,揶揄道:“我只说了一声谢,你哪里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道理?我听着,你是取笑我以前是个深山野人,不知礼数,让你做了许多白工,也不落声好。”

    徐回深以为然:“确实。”

    于是他得到了一声清脆的哼。

    一如多年前。

    相视一笑。

    徐回又道:“方才交手,对面也很快识得寒山来路,却未点破,也没有斥责我们干涉别人家事,反而匆忙收手,落荒而逃,十分异常。”

    “她们在顾忌什么,葫芦里卖什么药,”青蘋扬颔,“问问那位不就行。 ”

    木屋另一厢,陈静笃和玄感蹲在地上,安慰着仍然瘫坐哭啼的於菟。

    能选在如此有灵气的地方造屋,这位於菟姑娘,也是个颇有生活意趣的性情中人。

    她自打被娑罗教的人抓住就在哭,如今被救下仍是哭,仿佛那两汪大眼睛真是泉眼,可以不断地涌出清泉如许。

    但她哭得很妙,抽泣不歇,脑子和口齿仍是清晰的,却不耽误竹筒倒豆子一般,在委屈与抱怨里将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再刻意而不让人反感地表露出示弱示好的心机。

    於菟,女,十八岁,巫蛮九黎人氏。

    在十八岁之前,她的人生平平无奇,像每一个巫蛮百姓一样,梯田刨食,树上采棉,一辈子都能在方圆十里之内过完。虽然经历过王朝更迭,但她出生的村寨在深山里,战乱倒让这里涌进了许多不愿归顺大魏的巫蛮人,变得更热闹了。

    和很多巫蛮人一样,她没有国仇家恨的概念。她的祖母说,以前的巫蛮王会抓走寨子里的男女,再也不见他们回来;现在的大魏人会礼貌一些,带走女人之前会先给一两袋米面,除此以外,别无不同。

    十八岁这年,相依为命的祖母去世。

    临走前,祖母如同树皮一样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睛久久不肯闭上。

    她摸着小孙女的脸说,没有圣女了,我的灵魂即将熄灭,一片漆黑,没有光亮,在黑暗里,再也看不见我的小老虎了。

    巫蛮语里,她的名字,於菟,是老虎的意思。

    於菟一边啜泣着,为祖母吟唱引灵升天的魂曲,此时一群从北方来的巫蛮人,到了村寨,慷慨激昂,且歌且嚎,讲述了圣女复生的故事,打动了所有人。

    打动他们的自然不是复国的雄心壮志,而是这个故事里“复活”的部分。

    在巫蛮,王族之所以为王族,是因为创世传说之中,他们是神的后裔,有着引渡死者往生的神力,继而有了在人间生杀予夺的大权。

    相传一个巫蛮人死去,圣女的祭坛中将有一支蜡烛熄灭,倘若圣女为他再度擦亮灵魂,他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永生。

    这种生死观,烙印在巫蛮人的骨子里,以致十几年来一直深深地不安,唯恐圣女传承断绝,巫蛮人死后的灵魂将像枯叶一样堕落下沉,烂在泥巴里,再也不能在亲人的歌声里轻飏天际。

    所以巫蛮的圣女,拥有极高的地位与声誉,与王是并尊的,甚至因为这种“往生”的希望,在覆灭以后远远比王更受爱戴与怀念。

    听到这里,玄感忍不住打断:“所以,你为什么成了圣女?你复活了?圣女夺舍了你?”

    “不是!”於菟憋红了脸,断了眼泪,“你这人……听人家说完嘛!”

    在娑罗教徒的口中,末代圣女虽然已经被邪恶的皇帝锉骨扬灰,但神灵重新点亮了她的灵魂,允许她返生人间,如今她重新拥有了“复活”的力量,将带领子民重建灵魂的故国。

    她愿意将属于王族的神力,慷慨分给子民,只要巫蛮女人加入娑罗教,就能学到以前被王族祭祀垄断的巫蛊之术,成为下一代的圣女。

    “所以,她是要造反复国?在动员人手,制造神话?你们真是……”玄感斟酌了一下用词,“淳朴。讲个故事就信了。”

    於菟激烈地反对:“才不是呢!我们亲眼看见的!复活是真的!而且圣女说了,属于王的国度已经覆灭,我们无意再理人世纷争,只想给所有巫蛮人创造一个可以被圣女温柔注视的、往生的国度。”

    她说到后面,不由得露出了沉醉向往的微笑。

    青蘋迅速抓住这句话:“你亲眼看见了末代圣女本人?”

    於菟的气势又低了下来,挂着泪珠小声道:“那倒没有,但我们山里的老坟,一夜之间,全都打开了,寨子里的巫师说,他们的灵魂没有被束缚在山中,是圣女重新擦亮了他们的灵魂,唤醒并带走了他们……”

    玄感想笑,正要大呼怪力乱神,没想到一旁沉默的徐回凝重开口:“你住的地方,是洼月山?”

    “诶,你怎么……”於菟愣住,点了头。

    他对上青蘋的目光:“先前,我到了巫蛮洼月山,确实有飨祭的痕迹,古战场里,每座坟茔前都摆了一双碗筷,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聚气招阴的仪式。”

    多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免得还得向其他人解释京城的那场“瘴疫”。

    从她折磨魏帝等人的手段看,於菟口中的这位慈悲慷慨的圣女,显然没有她说得那么温柔随和,复仇的斗志依然很强烈,且狠辣。

    青蘋问:“那你们为何要进入中原?又来到西岳?”

    於菟的脸上露出了迷茫:“这个,我,我也不太清楚,过来也才一个月。反正就说圣女需要我们,我就和很多姊妹来这里了……一开始还能出去施药治病,传播圣女的恩泽,后面突然不许我出洞,只让我读教典……

    “有一回,我听末罗她们说,要是被药王谷发现,圣女的大计就毁了,这段时间万不可轻举妄动。

    “可我实在憋闷,忍不住溜出去,头回在镇上看到了,嗯……这位姐姐,”她小声道,“我读好些日子的教典,认得这珠子,是建木沉香,原来应当是放在圣坛上的,想拿回圣物,所以,忍不住动了手。”

    她一想到末罗等人的死亡威胁,狠狠打了个寒战:“……就是这样,中原太可怕了,来了这里,人心会变坏!我要回巫蛮!”

    所以於菟盗珠,只是巧合,娑罗教一直忌惮的,是药王谷。

    一双来自异域的眼睛,长久地出于某种目的,冷静而审慎地关注着整个西岳的一切动静。

    可是,出于什么目的?

    於菟显然只是个小喽啰,再也说不清。

    她知情识趣,看出这些人心肠不差,于是站起来,拍了拍膝上尘土:“我都交代完啦,各位哥哥姐姐,我能走了吗?”

    刚往门口挪了两步,就听见背后传来沉声命令:“站住。”

    於菟回头,讪然一笑:“我已经知道错了,对不起嘛。”

    徐回盯着她,没有笑容:“你是不是还有一些烂摊子没收拾?”

    她惊觉,这人一直看起来好说话,是因为他面向自己人时,温和随性,永远含笑。

    一旦没有笑意的时候,他的眼睛冷得像他的剑刃一样,没有任何情绪,一种,器的森然。

    於菟害怕,但是她敏锐的本能,让她马上抓住最关窍的人物,一头扑在青蘋怀里:“呜呜呜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放了我吧,我不当圣女了,我只想回家!”

    青蘋将袖子挽起,露出突兀的手腕,无数藤须缠绕着她的经脉,在皮下隐动:“你回去了,那这个呢?”

    “我真忘了,现在就解!”於菟恍然,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咬破自己的手指,以血中和,捣鼓起来。

    血一滴落瓷瓶,里头开始轻轻震动,随后一支浅紫色的蕨形物,从细细的瓶口伸出蜷曲的须蔓。

    於菟掐下须蔓,将之和血碾碎,小心地展开青蘋的左手,找到之前施蛊的细小伤口,覆涂上去。

    仿佛吸墨的笔尖,她体内的那些凸起根瘤迅速被吸走,从皮下渐渐消失。

    神奇而精妙。

    青蘋赞叹:“这也算蛊吗?”

    於菟察觉她并不生气,也骄傲道:“是呢,世人皆以为蛊只能用虫炼制,其实植物亦有生命,也可为我们所用。”

    一旁玄感撇嘴:“害人邪术罢了!”

    “藤蛊不伤人性命的,只会暂时麻痹经脉,封住气血运转,过几天就会自己消亡。”她生怕被误会,连忙解释,“我也不太会可以杀伤的蛊术,给这个姐姐下蛊,也只是想让她暂时晕过去,别追上我。”

    “怎么就不伤人性命了,你知不知道青蘋姐她……”

    “罢了,论心即可。”青蘋摆手,让他就此打住。

    於菟抱住青蘋的腰,可怜兮兮地望着玄感,像一只藏着利爪的大猫。

    抱剑的少年冷哼一声。

    “但是呢——”

    就知道还有但是。

    这些中原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於菟心如死灰。

    青蘋拍了拍她的头:“但是,我想请你跟我回药王谷一趟。一则,我的师父曾经游医巫蛮,一直对蛊术很感兴趣,想请你将这藤蛊也给她看看;二来,娑罗教的那几位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你一个人返乡,未必能平安走出西岳。她们既然忌惮药王谷,你也可以暂且客坐,一避风头。”

    三是,她很想知道娑罗教到底在害怕什么。

    既然一直有眼睛在盯着,将於菟带回去,忍不住的人自然会跳脚。

    於菟的脑子被拐晕了,但隐约觉得有道理,也没有反驳的余地,于是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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