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春日并不含蓄,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站在街道两排,打下的阳光绕在暗影边缘,渐变的金黄随着树叶的簌簌声摇晃。
舒屿骑跨单车从上坡顺当滑下,栗棕色的齐胸蛋卷发从大衣上撩起,与她车轮卷过的梧桐叶一同向后飘着。
像随风扬起的落叶,她似乎是毫无目的的任单车左右拐进她不熟悉的小巷。
直到一个黑发高高束起的身影朝她挥手,她才迫使象征自由的风停在脚下。
上身习惯性地前倾,林缘梦软糯的音色携带担忧的情绪吹进舒屿的耳畔:“舒屿,你真的从速阅辞职了?”
“是呀。”舒屿抬腿跨下车,熟稔地捞过车筐里的宝蓝色钢缆锁在单车后轮扣上,见对方还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她笑着把目光投向咖啡厅,“进去聊吧?”
沉重的玻璃门被舒屿推开,咖啡豆醇苦的味道沿着她露出的皮肤纹理嵌入,二人并肩略过柜台旁摆着的甜品柜,匆匆间,舒屿余光瞟到甜品柜中央正摆的黑森林蛋糕。
咖啡厅的色调是常见的深咖色,对舒屿来说,深色是能轻抚她躁动内心的颜色,她取下挎包放在一边,一屁股陷入沙发的松软当中,失业的压力莫名追逐着沙发真皮底下被挤出海绵的空气,逐渐释放。
她们在掏出手机扫木桌右下角的二维码下单后,才延续门外中止的话题。
二月份,北方仍毫不吝啬地下着鹅毛大雪。
这种干冷足以让适应湿冷的南方人冻得面颊发红。
舒屿记得她迎着针尖般的冷风疾步踏进公司大门,第一次鼓足勇气闯进办公室直面笑面虎老板,展现出手机屏幕中的微博界面。
标题着重标红——‘人气漫画家岛屿投AI代画’。
“老板,最近需更新的半个月我已经跟公司和读者请假了,这算怎么回事?”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拉直微褶的西装领子,可移动的软椅吱呀吱呀地进到办公桌前,他手肘撑在办公桌的真皮区,皮质的纹理像男人眼角的褶子,微微扬起:“舒屿是吧?你的漫画呼声高,公司也只是为了进度把你的线稿填充了一下,网友上纲上线的言论不用管。”
舒屿内心五味杂陈,原创性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是绝不可突破的底线,眼下还是特殊时期,几乎所有创作者抵制AI,公司的操作会让她在创作界成为众矢之的。
她年少时将进速阅工作当作唯一理想,哪怕速阅因后期收费热度越来越低,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在毕业后成为速阅其中一员。
本以为会是理想的家园,大家齐心协力将速阅推回热潮,从未想过中心者会从袖口掏出权利的尖刀。
舒屿收回手机,从挎包中摸索出绳状物品,她将曾被她珍视的工作牌直直拍在桌上,塑料套发出‘啪’的一声。
“我不干了。”这句话像是酝酿许久,出口干脆,她撂下令她不舒心的一切,转身离开这个充满烟草味的空间。
再次走出公司的全自动门,她端着一纸盒从她工位上收走的东西,不如她挎包里的笔记本和外接画板重。
雪飘落在盒盖上,慢慢渗透进水渍,留下小米大小的晶状体。
五年对她来说好像在做一场烂尾的梦,被彻底浇灭的热忱却没有欺骗她的意思。
舒屿,网名岛屿。二十二岁进入速阅漫画公司工作,二十七岁正式失业。
“你们那个老板真是扒皮!”林缘梦忿忿道。
舒屿搅着咖啡的动作没停,正欲勾唇跟骂几句,被身侧清脆的风铃声打断。
与风铃声同时灌入的是一股香气,山茶花中夹杂着柑橘酒甜而涩的气味。
她的视线不自觉移向声源,瞬间被吸引——
那人个子高挑,顶着橘黄的鲻鱼头,额前的碎发挡住双眼,只能见到侧对她的那一面的眼角下点缀着小点红痣,高挺的鼻梁也搭上几根略长的发丝,皮肤白皙到有些不正常。
红白格衬衫外套套着纯黑圆领内搭,是与舒屿截然不同的风格,恣意张扬,偏偏嘴角平挂,无故给人疏离的感觉。
不等舒屿转回明晃晃的探究的目光,对方先感受到视线所在,浓密的睫羽翕合而下,恰巧撞进舒屿的眼眸。
对方有一刹那的怔愣,舒屿猜到她应当是在思考是否认识眼前这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女孩儿。
于是,舒屿以极快地速度低下脑袋,在正对大门方向放置的挎包里僵硬地翻找东西。
对方来咖啡厅的目的似乎不是感受慢生活,急匆匆地进店,在柜台拎起两个精美包装的糙质纸袋,又急匆匆地拉开玻璃门,头也不回地走。
咖啡店的顾客只顾着自己谈天说地聊八卦,有几桌行头是本地高中生,桌上摊开一本本作业,奋笔疾书时也和舒屿一起被吸引,笔都停了下来,人走后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舒屿,你盯着人家初常青干嘛呀?”林缘梦满腔的南方调调挑逗着舒屿。
舒屿倒是习惯好友的调侃,她将重点放在好友一下就能叫出对方名字的点,故作漫不经心问道:“那女孩,你认识啊?”
“高中校乐队的,”林缘梦手托着下巴,咬着口中喝奶茶的塑料吸管,“就是那个贝斯手呀,算得上是高中时期的男女通吃!”
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山茶花味,舒屿端起咖啡,入口竟掺进几分花蕊的香甜。
她回忆里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可惜时间太久,她高中毕业选择去隔着几千公里的外省读书,许多事都被她掩埋在脑海的石沙下,深陷松软的流沙体,难以再见世。
两人坐在咖啡厅东扯西扯,大有要将五年来未见面堆积的满腹话语说完之意,快饭点才结束话题。
林缘梦说有机会带她去新开的酒馆喝酒,舒屿欣然应下,在余晖照耀下挥手告别,望着好友的背影,舒屿恍惚间瞧见早已在记忆中褪色的蓝白校服外套,与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曾经的漫画阁楼变换成咖啡厅,招待的从来都是她们这批人。
她们也是在无数次‘明天见’的挥手道别间不知不觉踏上属于自己的人生轨道。
舒屿打心底认为,自己的人生列车在某个拐角偏轨,她强烈的不安和漂浮感也是因为人生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反而越走越远。
眼见林缘梦的身影融入远处的夕阳中,她独自穿过咖啡厅,路过柜台时点了一份黑森林蛋糕,服务员单手拉住蛋糕底盘将蛋糕拉出来,放进小三角纸盒中,纸盒两边作透明塑料设计,黑巧奶油不小心蹭上塑料。
服务员扯了一个挂在柜台下的纸袋,将蛋糕小心翼翼装下。
“刚刚那个橘色头发的女孩子,你认识吗?”舒屿翻出付款码对向柜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她鬼使神差地从翕合的唇瓣中翻出这句话。
“认识呀,”服务员双手提着纸袋递给舒屿,“初遇酒馆的调酒师,我老板娘自从那开业就常去。”
舒屿喔了一声,抬抬食指蜷提的纸袋:“谢谢啦,再见。”
“欢迎下次光临~”
离开咖啡店,她照原路骑回,上坡明显比下坡要费劲,她将重心放在前轮,身体前倾的动作持续到爬完坡,再拐几个巷子,终于到铁栏围着的公寓大门。
舒屿自己租的公寓是偏远地段的老户型,在六楼,没有电梯,只靠她边喘着粗气边扶着扶手往上爬。
她从高中毕业后就很少参加运动项目,大学时最大的运动量就是从宿舍走到学院教室,没课时拿个快递那么简单。等舒屿这把‘老骨头’折腾到家门口时精疲力尽。
汗液将发丝黏在脖颈上,脸颊透着绯红。
门锁老化,她通红脸才将手上那把有部分甚至生锈的钥匙塞进锁里用力旋钮,换作开始舒屿会怀疑自己拿错钥匙,然后对可能会弄坏门锁感到惶恐,住下快一个月才适应这种粗暴的开锁方式。
‘咔嚓’——深绿铁门朝屋内扇去半点。
她闪身进去,关上门,屋内一片漆黑。她将肩上的挎包挂在鞋柜右侧的衣架上,顺手打开大厅的灯。
灯泡滋滋响两声,断路似的在光与黑暗中挣扎几秒才亮起来。老户型的灯罩里照出的光泛黄,即便开了灯屋子也并不是很亮堂,反而像开浴霸的浴室,橙黄的光亮渗入氤氲水汽中。
那种,不真切的、记忆里二十年前的。
老户型的热水器容易误报热度,舒屿习惯在洗澡前开好房间空调,重新按热水器的加热键,免得洗到一半没热水,她又是个极其怕冷体质羸弱的人,在北方感冒发烧是常有的事,回南方这一个来月倒是没有生病,可不妨碍她对生病这种事发怵的心理。
做完洗澡前预备动作后,她脱下大衣扔进洗衣篓里。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响起,是本地号码。
“喂,你好?”舒屿按下接听键。
一道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很特别的嗓音,带着烟嗓独有的颗粒感,像老式电影光盘配上黑白电视发出的年代的质感——
“你好,你下午落了一条手链在咖啡厅,”电话那头稍作停顿,确保舒屿听得到自己说话,才接着往下讲,“咖啡厅六点半就关门,因为物品看着很贵重,咖啡厅的服务员路过我这就把手链和联系方式给我了,方便的话来初遇酒馆前台拿。”
彩电几乎是踩着这句话的落点来的,舒屿点进去,一张照片呈现在干净的信息栏。
原本静静待在她包里吃灰的手链此刻躺在陌生人的掌心中,手链圈着两指软软地榻顺下去,暖光照射在黑桃桌柜上方。
她忙向电话那头道谢:“谢谢啊,麻烦你了!我一会就来取。”
老式热水器储水发出热水壶烧开时的声响,那头没有急着挂电话,语调悠悠:“酒馆二十四小时营业。”怕舒屿不理解其意,贴心补充:“可以等你忙完来。”
舒屿抬手嗅嗅自己身上的那股味,醇香浓厚的黑咖啡味早已被湿咸的汗味儿掩盖,她被自己身上的味道恶心得皱眉。心中麻烦别人的愧疚小九九很快被这股劲盖住,又道声谢,她将电话挂断。
正巧浴室中传出‘滴滴’的提示音,她褪下衣服,袒露雪白的肌肤,赤脚踏进水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