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塔上,就算能看见许多平地无法瞧见的事物,可这高也只是高塔的高,在这高塔之上还另有王座,那里瞧得更远。
底下有人在吆喝,声音迷迷糊糊传进耳朵,加上挥手的动作,哪怕听不清也能对想表达的意思猜出个几分。
排成长队的人挨个往里走,穿盔带甲的守卫漠然直视这群脱离人世的人,面上神情不尽相同,或哀伤,或快乐,或洒脱,或怅惘,可来到这里的人,情绪成了最没用的拖累,等他们的就只有一个结果,仅此而已。
推门进来的时微寒瞧见站在窗边的人,犹豫着走过去,在离她还有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大人您叫我?”声音恭敬有礼但丝毫不谦卑。
酒年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群有序进场的人,突然间爆发了一场小冲突,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事情处理好了?”酒年问她。
时微寒点头:“已经安排妥当。”
也就只有在和自己说话时,才会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听她们说你拒绝担任这次行动的负责人,还向他们推荐了连姮,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出岔子?”酒年回头看她。
时微寒眼里满是疑惑,思索不出她为何会这么问:“出岔子吗?她虽然平日里或许是有点吊儿郎当,可她终究还是一位鬼帝,也是曾经扛过重担的人。”
要是时微寒没有提起这事儿,酒年说不定还真给忘了,自己费劲教出来的这个学生还是位大人物呢。
“许久没见她这么正经,一时还没能适应过来。”酒年笑着说。
时微寒垂眸望着地板,眼神淡然:“那还不是因为大人您总说这么做能磨练一下她的性子,结果反倒是越来越跳脱,变的比之前还要不着调。”
“有吗?我倒是觉得她性子变得稳重了不少,也没听见那些对她还有看法的人再作声,领导起人来也是有模有样。”
她眼里是藏不住赞誉,这几百年来她手里唯一一位学生还挺争气。
“您想让她承袭您的衣钵?”时微寒拧眉。
酒年笑着摇头:“那倒是得去看她的意愿喏,这个位置想坐的人很多,可不想坐的人也不少,也不是个多么吃香的东西。”
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地府,称谓就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担当,意味着就算再没有办法也必须拼尽全力去搏一条出路,不能退步,哪怕会因此受伤殒命。
“既然是这样,那鱼今呢?您为什么要答应带她进地府?”
酒年转过身子和她面对面,眼里带着或探究,或猜疑,或不理解的情绪,眨眨眼:“你好像不是很想她这学生入地府?”
“无论什么时候,这里对你、对我、对她、抑或是对所有人而言,都不是一个好地方。”时微寒望着她眼睛,“您也明白,在她的这份追求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在左右选择——”
“所以我就该拒绝她,对吗?”酒年横中截断她的话,抢走了话语权,“那你可有想过,我要是真拒绝了,那这个忙她有几成的概率会帮?”
“就没有什么直接了当的法子?”时微寒皱眉。
酒年回望着她:“当年那事你也有参与,你也是知情人,有没有这样的法子你会不知道?再说了,为什么她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你不出言驳斥,反倒是这个时候来和我呛声?”
时微寒沉默不语,被她的反声质问紧扼住了喉咙。
“因为你们是同路人。你走过的路哪怕再是崎岖不平,再是艰难险阻,也没道理阻止别人也跟着走一走。那是你的血泪史,可历史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给人带来经验而不是去阻止。况且这对她来说,是触手可及最简单的法子,她想去搏一搏,我为什么要多加干涉?”
“可如果失败了,她会死啊!”时微寒十分无力的道出让她最最在意的一点事实。
“如果如果如果!你的脑子里面就只剩下这么个烂东西了吗?!啊?!”酒年的好脾气消失了,面对这样的时微寒,她简直恨得牙痒痒,“还是说你觉得她是什么脑子里装满水的一坨湿海绵吗?就这么会想一出是一出?如果这事会危机她的生命,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而且倘若你真的这般在意她这个学生,那你可知道她曾为了这事来找过我两次?”瞧见她满目茫然,酒年冷哼一声,“果然,她没和你说过。”
“她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也不用一直需要你的保护,她能自己做决定。前两次她以等价交换为筹码让我帮她,我拒绝了,这一次她以同样的方式来迎合我的交易,不正是为了满足她的所图吗?”
“你接受不了她在这事里要冒得风险,可对她来说却无所畏惧,这不正是当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吗?只不过换了个人而已,你就这般不信任她也有同样的实力?”
“可是——”时微寒刚要说话,酒年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面露凶狠,威胁道,“不许再说可是,也没有可是,你再这样只会让我觉得你很马后炮,等所有事情都板上钉钉了才表达意见,无用且多余,一副圣母心。”
是啊,如果要阻止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出来了,终究还是因为赞同大过反对,现在却来说这样的话,还真是看了让人觉得恶心。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时微寒低头。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啊?不过既然是道歉的话,那我还是要接受的。”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听见高塔下传来的喧嚣,酒年过去低头往下瞧。
“做事总得多留一手,等事情变得越发棘手,鱼今手里那张牌就成了她不得不打出去的大小王,毕竟没什么法子比她自己去保护自己来的更有效。”
有些人不用多努力就猜得透,或看得清,可有些人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都藏的极深,又怎么能保证不在背后捅刀呢。
咚咚两声,有拳头砸在门板上,两人一同回头看去,门外随即想起崔玦焦急的声音。
“大人,出事了!柳别枝又跑了!”
门应声往里敞开,崔玦敲门的手落下,她没想到时微寒也在这儿,有片刻的愣神后迈步朝里走。
“跑多久了?”
“不清楚。”崔珏摇头,脸色变得难看。
“上一次有人见到她是什么时候?”酒年问。
崔玦看了时微寒一眼,压力落在身上激出一脑门的汗水,低下头:“两个小时前。”
“也就是说,这两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发现人跑了?”
只有默不作声,诡异的安静。
崔玦办公的书房是地牢出入口的必经地,要想离开不可能瞒住她的眼睛,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么就只剩一种情况。
“那这两个小时里你做什么去了?”酒年再问。
瞧见她不住地往下吞咽嗓子,酒年眉头蹙在一起,目光扫寻着,唇角微张:“吞吞吐吐的干什么,难不成是去处理什么私事?”
崔珏摇头:“不是。两个小时前後土大人来瞧了柳大人,我在牢房外守着,等她们谈话结束,我确认了人还在里面关着,然后大人她又交给我一项任务,让我帮她去送给文和大人。等我送信回来,直到有人去送午饭,才发现人不见了。”
酒年朝时微寒看去,撞上她望来的探究且怀疑的眼神,拧着眉问:“这期间就只有後土大人一人来瞧过柳别枝?”
“只她一人。”崔玦点头。
“那你这情况就有些糟糕了啊。”酒年突然笑起来,弯起嘴角斜靠在窗台,凝望着塔底下井然有序的队伍。
“你说是应该怀疑你的人中有细作,还是去怀疑後土大人呢?崔玦?”
话头点在人脑袋上,就算想装聋作哑也没办法,只能被迫接受回答问题的资格。
这两个选项里,没有一个是她钟情的答案,却又不得不选择其中一个,堵上她询问的嘴。
“怀疑——”
“为什么不可能是她自己做的?”
时微寒的话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根缰绳,准确套中陷进淤泥里的人,用力给拽了出来。
酒年扭头看她,眉梢染上笑:“你的意思是早有预谋?”
“未必没这种可能。”时微寒抻了抻肩膀,手背去身后,“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让後土大人帮她完全是一件没有谱的事,她不可能专门去等这么个机会,而且也没这个时间让她值得去等,所以只有靠她自己以身入局然后去破局。”
“那他们呢?也没这个嫌疑?”酒年指了指低头还耷拉着肩膀的崔玦,挑了挑眉。
时微寒身姿挺拔,五指紧扣住手腕,面色丝毫不动摇:“驻守在枉死城里城的这些兵士,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从不怀疑自己人。”
崔玦蓦地抬起脑袋朝她看去,就一个侧脸就让人觉得身形伟岸,让人只想说一句真没跟错人。
“呵,你带出来的兵,倒也不见得就对得起你这副好心肠。”
“那是你该在意的事,与我无关。”
啊,这话说的还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给她一巴掌。
“暂且相信你的推论,不过你的人还是要接受惩罚。”酒年搓着手指,把头又转回去。
“自然,失职理所应当收到受罚。”时微寒不做反驳。
“你可真狠心啊。”酒年啧了一声,“崔玦,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找文和帮忙,你们带人去找她,牵制住她的步子,然后——”
敞开的门里透进急促脚步声,落在崔玦身上的视线循声望去,瞧见一脸紧张神色的孟常跨进门槛,带来了坏消息。
“大人,她们开始行动了。”
酒年看着时微寒,彻底算是恍然大悟了,抬手鼓掌给予庆贺。
“看来是晚一步了啊。不过这招里应外合的牌打的好,真不愧是她柳别枝。”
时微寒回望过去,瞧见她脸上闪过的戏谑表情,舔舔嘴唇,静默不出声。
“既然她们开始行动了,我们自然不能落下,该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那您呢?”孟常问她。
“投胎转世可不会因为我们地府出了岔子就停下,这里必须有人得守着,你们只管去做你们的事,我自有安排。”
凝望着她的背影,她脱去了最爱的长衫,换上不被束缚手脚的短衣,为的只是守护这安静的一隅。
连带着时微寒一起,三人躬身行礼,垂首齐声道:“属下明白。”
故事终章就要到来,这次不再是书写引人入胜的未完待续,而是要去铭刻此生不忘的历史正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