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偶尔会重复的做一个梦。
那是在高三时放的最后一场电影。
教室里,其他人都被精彩的影片吸引,哄堂大笑,气氛嘈杂喧闹。
而他正被贺郁钦扣紧后颈,按在狭窄拥挤的课桌下接吻。
他的耳边除了那些轰然笑声,就是贺郁钦炽热的气息,甚至还有他分不清的,不知是谁剧烈的心跳声。
怦怦怦像是随时要将他引爆。
“别亲了——”徐颂憋得脸颊涨红,呼吸困难,不得不蛮力推开贺郁钦。
刚拉开一点距离,他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下一秒又被拽回去:“唔…”
扣在后颈的力度随之加重,似不容他半分逃离,高热的唇重新贴上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意,一点点的蹭过徐颂的唇缝。
头顶的校服外套将他们遮掩住,昏暗的教室后排,谁也没注意到这里的暗度陈仓。
徐颂的鬓角、鼻尖甚至背脊,都在疯狂的冒汗。
他感觉自己仿佛落水,几乎溺毙在贺郁钦强势又汹涌的吻里,极度缺氧,头皮发麻。
用着仅剩的一点力气,握住那只被贺郁钦故意撞掉,让他去捡——最后却把他摁住强吻,成为诱因的笔,狠狠扎在贺郁钦的大腿上。
一声轻微的闷哼响起。
徐颂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压低声:“贺郁钦,我他妈让你别再亲了!”
单膝跪地的人顿了顿。
终于舍得放开他,捧着他的脸,唇从脸颊缓缓吻到耳边。
贺郁钦呼吸滚烫,抵着他小声的说:“喜欢你。”
喜欢个屁!
徐颂闭了闭眼,深呼吸,强忍着一巴掌抽过去的冲动,他揉了揉自己高温的脸,低骂:“疯子!”
他一把掀开头顶的校服,站起来时又被仍旧蹲着的贺郁钦拉住手。
男生仰头看他,顶着蓝白校服像是戴婚纱。
徐颂不耐烦:“干什么?”
贺郁钦问:“今晚能跟我一起回家吗?”
“……不。”
“为什么?”
徐颂懒得跟他解释,他还有脸问为什么?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他妈的哪次跟他回了家没亲个大半小时的不让他走。
贺郁钦就跟牲口似的,
他嘴特么都被亲肿了。
回到家外婆都问他是不是吃了太多辣。
他不回答,贺郁钦就跟没完没了似的追问,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烦死了!”
徐颂忍无可忍甩手把人狠狠一推——
“这是飞一样的感觉,这是自由的感觉……”手机铃声赫然炸响。
徐颂猛地睁开眼,人还直愣愣的没反应过来,缓了两秒后他的视线在四下扫动。
没有哄闹的教室。
也没有烦人的贺郁钦。
他在家里。
——又做梦了。
徐颂沉沉的呼出一口气,将他吵醒的激昂铃声仍在播放,他抹了把脸,疲倦的从床上坐起身接听。
那边立马火烧屁股似的嚎起来:“颂哥!来急活儿了,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徐颂耳朵快炸了,蹙起眉心忙把手机拿远了些。
“喂喂喂,哥你在听吗?颂哥?”
“靠,咋没声儿呢,殡仪馆信号这么差的吗?”
那边窸窸窣窣的,估摸着正举着手机找信号。
马天宝是个话赶话的嚷嚷精,肚子里装了十万个为什么,总是咋咋呼呼的,徐颂赶在他下一波的爆发前开了口:“什么活儿?”
“欸艹!”马天宝怪叫一声,“你在啊哥,吓我一跳。”
徐颂闭着眼,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发胀的额角,“说正事。”
马天宝言归正传:“刚馆里送过来个出车祸的,面目全非,挺棘手的,我弄不了。”
“琼姐呢?”徐颂问,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我下班有两小时没,又给我叫回去,干脆直接在馆里铺个床,我直接睡不走了。”
徐颂才从夜班换过来,白天又忙,原打算回来好好休息,结果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没睡好不说,现在还要去加班。
徐颂挺烦的。
“别介,颂哥我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也没法子吗,要简单的,我直接就拾掇了哪儿还得辛苦劳驾您。”
马天宝讪讪:“琼姐刚看了眼,吐去了,她这两天不是生理期么,人不太舒服……”
琼姐在殡仪馆的资历也算老的,能让她这么失态的,想来确实难搞。
徐颂捏了捏鼻梁,“行,等着。”
不等那边欢天喜地的道谢,徐颂把电话一撂,掀开被子便下床。
徐颂是一名入殓师。
通俗点说就是遗体整容师,负责给逝者修复面容,净身化妆,让他们体面而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
从业至今已有六年,早就习惯了手机24小时待命,一有急事马上往殡仪馆或者医院赶的日常。
但习惯是一回事,休息被打扰,他仍觉得不爽。
以至于出门时,冷着一张脸,跟凛冽寒风有得一比。
冬夜,云祥殡仪馆。
徐颂刚把车停下便遥遥听见一阵接一阵的痛哭声。
他扒了钥匙往里走,径直路过前面告别厅和休息区,熟门熟路的穿小道儿去了整容室。
做好防护和消毒工作后,徐颂戴上口罩推门而入。
抬眼便见马天宝跟琼姐两人一脸苦大仇深盯着身前的台面,跟无处下手般纠结。
听见开门的动静,四只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霎时亮了。
琼姐明显松了口气:“你可算来了。”
马天宝跟看到救命恩人似的,谄媚的迎上去:“哥!你就是我亲哥!”
徐颂紧了紧手套,不疾不徐迈步上前:“马屁少拍,多干点正事儿我就谢谢你。”
马天宝是刚来的实习生,大学刚毕业,在殡仪馆待了还不到三月,个大胆儿小但嘴甜,平日里就爱跟在徐颂屁股后面跑,非要认徐颂当师傅,徐颂没同意,觉得麻烦,但能教的他也从不藏私。
听他这么一说,马天宝当即嘿嘿乐,才发出个声儿,瞬间得了琼姐一个眼刀子。
琼姐警告过他,朝徐颂那边扬了扬下巴,低声:“还嘿,赶紧学着点儿。”
马天宝忙不迭点点头,正色看过去。
操作台前,徐颂人高大,身形颀长,往那儿一站便投下重重的阴影。
徐颂垂眸看着逝者的尸身。
男,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躯体生前遭受过相当惨烈的碰撞,颅骨碎裂,五官歪斜错位,已然看不出原有的形,而四肢更是狰狞扭曲,血肉模糊,畸形程度都不能称之为“人”。
大概是刚送来时琼姐他们对其做了简单的处理,换下血衣,也清洗过,血腥味没那么浓郁,但这种显然需要特殊化妆的逝者,操作处理起来的难度极为复杂繁琐。
“照片拿了么。”
徐颂收回视线淡声问了句。
琼姐看向马天宝。
马天宝眨了眨眼,尴尬的打起哈哈来:“忘了忘了,我这就去拿。”
正常的化妆修复逝者,用不上专门拿照片一比一的对着来,顶多开始工作前扫两眼,有的甚至不需要。
但特殊化妆不一样,都看不出五官的,这种情况就必须得有张照片做对比才行。
马天宝一个新人今天算是真正开了眼,被吓得神魂不定的,早把要拿照片这事给抛之脑后了。
他刚跑到门口急急的就要出去,又被徐颂叫住:“等等。”
“啊?”马天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徐颂看着他,口罩上方的那双眸眼冷冷淡淡的,“摁铃,别直冲冲的就往外跑。”
马天宝这才反应过来,忙一拍后脑勺,“嗐,瞧我这记性!”
在整容室是直接跟逝者打交道,总有些避讳跟规矩,像穿着防护服直接往外跑的,不成体统。
整容室门口专门设置了紧急呼叫按钮,能传达到值班室,有什么急事或者需要交代的,会专门有人过来问询。
没多会儿,值班室来了人。
马天宝趴在窗口隔着玻璃手舞足蹈的交代了一番,这才回身。
这回头一瞧,就不禁倒吸一口气咋舌。
徐颂正在帮逝者净身,清理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可怖的痕迹在他熟练而有条不紊的手法下,渐渐的恢复了些原有的模样。
马天宝自打来了殡仪馆后,喜欢黏着徐颂爱跟他亲近,除了觉得他跟他是差不了多少的同龄人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格外崇拜和佩服徐颂。
要用他的话来说,在见到徐颂第一眼时,就觉得他不该是待在冷冰冰这儿地的人,而是该在那热闹耀眼的地方。
因为徐颂长得很帅,是那种五官端正,剑眉星目,看着就很是俊逸非凡,浑身一股豁达潇洒的劲儿。
但实际接触下来后,会发现他性格挺冷的,耐性也不太好,事儿说多了就是一个烦字,像是行走的言简意赅的酷哥。
偏就这样一个瞧着不太靠谱的人,在入殓师这行的专业程度上,又极其令人称赞敬佩。
照片很快便被送来。
马天宝找了个地方规规矩矩的立放着方便他们参照,“颂哥,琼姐,刚家属那边说,他…特别臭美,想让他走得好看些。”
琼姐看看照片上那张年轻俊气的脸,又看看几乎碎裂的五官,心情沉重的唏嘘:“应该的,我们会尽力。”
徐颂头也不抬,手上动作干脆利落,只低‘嗯’了声。
马天宝往操作台上瞄了眼,有些于心不忍。
这得多严重的车祸,才能把人给撞成这样。
人刚送过来时是他接待的,家属哭天抢地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到底经事儿不多,看着看着马天宝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尖。
这一声儿挺重。
引得徐颂撩起眼皮扫了过来。
对上他无波无澜的眸眼,马天宝瞬时什么情绪也没了,还隐隐有点脸热,想他好歹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怪害臊的。
徐颂就像是随意一瞥,又低头继续做事,“别光站着看,过来帮忙,看再多也比不上实操练有用。”
“哦,来了!”
实际上这种复杂的场面他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简单的搭把手,递个东西,给逝者按摩。
徐颂跟琼姐算是老搭档了,两人配合默契,共同的帮着逝者接骨、缝合、修复五官、上妆…一步步井井有条,忙中不乱。
待将逝者完完整整的修复,结束整个入殓过程时,已经是三个半小时后,时间刚过零点。
马天宝有了可用之处,风风火火的负责收尾。
徐颂跟琼姐两人忙起来没停过,这会儿终于能歇着,脱下防护服又是一番清洁消毒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疲态。
“剩下也没什么事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今晚真是麻烦你了。”
徐颂掐着自己的脖颈扭了扭,肌肉僵得发酸,“没事,缓一缓,我出去抽根烟。”
琼姐叮嘱:“行,别待太久,外边儿冷,小心感冒。”
“知道了。”徐颂单手抄兜,一边往外走,另只手在半空随意摆了摆。
琼姐在原地站了几秒抬脚去了告别厅,主要还是担心马天宝这小子做事儿不稳当,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来,也不好收场。
不料刚走到一半就在门口撞上他,他往后一瞧:“颂哥人呢?”
“抽烟去了。”
“不叫我一起。”马天宝哼哼两声,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跟琼姐八卦:“姐,刚外面来了个款哥!”
琼姐眉毛一挑:“什么东西?”
马天宝兴致勃勃:“开大G的啊!你去瞧,那车就停在咱们大门口,特酷,贼拉风!”
琼姐没好气的嗔他一眼:“少搞这些有的没的,怎么没见你对工作多上点心?”
马天宝委委屈屈摸摸后脑勺:“男人嘛,哪个不爱车的……”
倒也不好再多说,毕竟还有家属在。
现下见了“完整”的逝者,又是一片不绝于耳的痛哭声。
殡仪馆靠近停车场的地方有一处小花园,平日里徐颂不爱来这地方抽烟,被殡仪馆馆长抓包,他要心疼这一周遭的花,不能叫烟气给霍霍了。
徐颂一听那话就想笑,毕竟火葬场就搁旁边立着。
但对时下来说是个抽烟的好去处,冷清,僻静。
每次工作完后,徐颂就喜欢找个安静的地儿待着,什么都不做也成,他享受那种暂时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
冬天的烟抽得都不太利索。
冷空气足,风大,吹得烟头明明灭灭的。
徐颂安安静静的倚靠在墙根,修长的指尖夹着根雾燎燎的香烟,伴随着吞云吐雾的白气,似有若无的笼着昏黄灯光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没什么情绪的,眼神格外放空的。
片刻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徐颂这才懒洋洋掸了掸烟灰,瞧着只剩最后一口的烟,打算抽完就走。
在将烟送到嘴边的那一刻,他无意识撩了下眼皮。
隔着朦胧烟雾间,他看到黑影重重的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步伐不紧不慢,光影落在对方身上,由暗渐明,徐颂微微眯了下眼。
来人穿着黑色大衣,修身好看,腿还挺长;里面是剪裁得体的西装,身材瞧着还不错……
倏地。
那吸的最后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吞进肺里,就在看见对方脸的刹那间,猛地被徐颂剧烈呛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
他被呛得弯下腰,指尖的烟也跟着抖落,跌在潮湿阴冷的地面。
徐颂难受得抓住自己的喉部,冷空气猝不及防的从呼吸道蹿进他的身体,迅雷不及的蔓延他全身,慌神难安。
“操……”
徐颂单手撑着膝盖,紧紧抓住。
向来信奉唯物主义的他,头一次荒谬的觉得——
他可能是撞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