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忆罗会用顶凶狠的语气叫出陈想南的名字,亦会用极温柔的动作挑起陈想南的下巴。
陈想南的脸白净、秀气,黑漆漆的瞳仁,睫毛微微颤抖。顾忆罗细细瞧着,忽而扬起捉摸不透的笑容。她说:“让我画一下,就画一下。”指尖沾着黑色的鞋油抹在对方光洁的额角,斜斜一道飞进鬓发里。
镜中映出两张并排的面孔,同样年轻好看,一张笑着,一张微微蹙眉。
顾忆罗从背后揽着陈想南,一副亲密无间的神气。
“我们多像。”
顾忆罗温柔地耳语,一面小心挽起额发,露出疤痕。她的颈子慢转,直到两人的额头吻在一处。
顾忆罗满意地瞧着陈想南,目光近乎贪婪地在对方脸上肆虐。
时间仿佛回到多年以前,那个天翻地覆的午后,也曾有过一个人钳着她的下巴抵在镜面上,凶狠而得意的男人的脸——与她极为肖似的脸。
男人说:“瞧瞧,这鼻子、这眼睛、这嘴巴......可不就是我们老陈家的!”
而她半张着嘴,胸膛起伏如一尾濒死的鱼。她不再挣扎,在真正的恐惧面前,她甚至想不起挣扎这回事。
有那么一阵,她坐在椅子里,意识恍惚,四肢麻木。
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直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钻进耳孔,咔嚓咔嚓,她转过眼珠,看见刀扎进苹果,剜出白色的肉块,飞快地消失在交错的牙齿间。
咔嚓咔嚓,她渐渐觉得连同果肉一起被咀嚼着的还有她的骨头。
她清醒过来,并且下定决心,不能让这个自称父亲的无赖把事情搞砸。
她捧着小猪存钱罐走到男人面前:这个给你。
小心翼翼的口吻,带着讨好的意味。
拿了钱就走吧。她垂着肩膀恳求。
就在几分钟前,同样的人物、场景:她是公主,而他是被驱逐的乡下人。现在,角色一转,他成了掌权的一方,便如何都不肯原谅她先前因无知而犯下的不敬了。
瓷质的存钱罐被推到桌角,她记得那种沉甸甸的手感,又冷又硬。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一下子挤开了其他所有念头:存钱罐和脑袋究竟哪一个更硬些?
她的心一动,手脚便自动自发地运作起来,她第一次晓得自己可以这样冷静,这样有条不紊。她看见一双小手举起又落下,一记钝响,震得虎口发麻。她的手松开来,哗啦一声,硬币滚了一地。
世界安静刹那,暗红的血从那颗头颅的某个部位流下来,像是扭动着的红色小虫。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上天听见了她的乞求。但是她错了。男人站了起来,摸着脑袋露出诧异的神情,这表情很快过渡为暴怒的凶狠。
她抓过桌上的水果刀,果汁干涸了黏糊糊地沾着手,也许还有汗液。
到头了,她顿住脚,颤抖的唇缝中发出无助的悲鸣。
她举起刀,挥舞着刺向男人轻蔑的笑脸——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屋子剧烈地晃动几下,然后砰得一声停了。
她躺在地上觉得地板很凉,头很痛,眼角痒乎乎的,什么东西流下来。
她听见脚步声,外婆的声音,外婆把她抱起来了。她想说外婆我怕,外婆我好痛。嘴巴却张不开。
光从高高的格子窗漏进来,黄昏向晚。微光中立着一个细细的影子。顾忆罗眨巴两下眼,看清站在那里的人是陈想南。女孩站在那里,细细的手指搅在一处。两条土气的麻花辫,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
顾忆罗知道陈想南一定又在摸那枚可笑的戒指了,只有这傻子才会把易拉罐的拉环宝贝似的套在指头上,一戴就是好些年。
顾忆罗挥挥手示意陈想南走近些。
“给我按按。”
陈想南听话地伸出胳膊,指头搭在顾忆罗光溜溜的肩头,她的指腹温暖干燥,动作轻缓,手法娴熟。顾忆罗的肩膀在按压下渐渐松弛,连额角的刺痛似乎都减轻了。
“挺不错的。”顾忆罗难得地称赞道。
陈想南不痛不痒地应了声,像是不愿意搭理顾忆罗。
顾忆罗把脑袋向后仰,看见陈想南抿起的唇瓣,自然上翘的嘴角,天生的笑唇,对上她却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委屈模样。
顾忆罗的视线慢慢向下,划过对方尖尖的下巴,细细的颈子以及包裹在领子里略见端倪的精美锁骨,然后伸进那薄薄的衫子,那里藏着什么呢?她用想象的触须细细勾勒着,胸口的弧线,收束的腰肢,肚脐的凹陷——没有伤疤,没有揭示阴谋的胎记,坦荡得简直叫人嫉妒。
陈想南专注地工作着,过了会儿,她感到脸颊一侧散落的发丝被轻轻吹起,然后是另一边,她看向顾忆罗扬起的脸,鼓着腮帮,目光对上便泄了气,换上一副狡黠的笑眼。
“过来。”顾忆罗小小声地招呼,“再近些。”
陈想南低了低脑袋,顾忆罗却不甚满意的样子,一个劲儿地示意她靠近,再靠近。陈想南微蹙的眉头显示出不情愿,事实上她越不情愿顾忆罗就高兴。
终于,近得没法再近。
“什么事?”陈想南尽量放低声音以惊扰到顾忆罗,她轻柔的话语响在顾忆罗脑袋上方,麻酥酥地挠着耳膜。顾忆罗想笑,面上却故作神秘。
“我跟你说——这里死过人的,你怕不怕?”
陈想南仍旧抿着唇,喉头轻轻鼓动了一下,糯糯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顾忆罗显然是不满意的,于是她再接再厉道:“我亲眼瞧见过屋里头的鬼。”
陈想南不吭声,表情有些纠结。
“一个女的,长长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夜里头大家都睡了,她就爬起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转悠,她站在床头往床里摸,要是睡觉的人把手搁在被子外头,她就抓着那人的腕子一截截向上摸。”顾忆罗说着,人慢慢坐起来,冷不丁握住陈想南的手腕,使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后退了。
“摸摸嘴,摸摸鼻子,再摸摸眼儿,找不到中意的就松开手,悄没声儿地退出去,睡着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要是赶巧碰上合意的,她就背过去,拿脑袋冲着那个人,手伸到后脑勺扒着头发往两边梳,头发一分开,另一张脸就露出来,小小的一张,鼻子嘴巴眼睛眉毛一样不少,只是嘴巴特别大,大的有些不协调,她把长着大嘴的小脸往睡着的人脸上一贴,那人就冻醒了,睁眼看见一张古怪的笑脸,没弄明白呢,咕噜,人就被吞下去了。”顾忆罗说到这儿,顿了顿,眼睛深深看着陈想南,“你知道我怎么看见的么?”
陈想南摇头,顾忆罗的眼神让她感觉不舒服。
“你房间里不是有面镜子嘛。”顾忆罗诡秘地眨眨眼。
佣人房里确实有面椭圆的穿衣镜,镶在靠墙的大衣柜上,正对着床的位置,今个儿早上,陈想南还对着镜子编辫子来着。
“哈哈哈哈哈哈!”顾忆罗突然抽风似的大笑起来,“诶,你说你不会真信了吧,诶唷。”
顾忆罗乐不可支得笑了一阵,见陈想南不吭声,溜下沙发踱过去:“这么开不起玩笑?”
陈想南避开顾忆罗伸过来的手:“没别的事我就下去了。”
顾忆罗拦住她:“那是生气了?”
“我不生气,也不觉得可笑。”陈想南平静地回答,只是面色微微泛白。
顾忆罗赤脚踩在地板上,自上而下觑着陈想南,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这样就没意思了。你说花钱图个什么,不就图个乐子吗。”顾忆罗冷着脸摸上陈想南的脸颊,柔声附耳道:“当然你可以选择不要我的钱,带着你的骨气,现在立刻马上从这个家走出去,你愿意吗?”
手指被轻轻掰开,顾忆罗抬起陈想南的手掌,细细欣赏着那枚异常简陋的“戒指”。
你愿意吗?
或许是戒指和问句的特殊组合,令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微风习习的午后,弄堂口的少年珍重地握着她的手,问她——顾忆罗捕捉到陈想南的小小失神,一定又是在惦记马奔了。顾忆罗心念一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就你会把这种破烂当宝。”
陈想南似被顾忆罗的话语刺到,飞快地抽回手,将戒指藏在身后。
“这跟你没关系。工钱是这个家给的,我在顾家做事,不单单为你一个服务,我做该做的,拿该拿的,要是我做得不对,大可以让夫人知道,若是她让我走,我自然没话说。”
陈想南一口气说完,无视顾忆罗黑沉的脸色,快步走出房间。身后响起摔门的巨响,陈想南顿住脚,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栏杆慢慢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