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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身相许

    是的。

    我对师姐,是一见钟情。

    两月以前,我从成仙的美梦中惊醒,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师姐那清冷出尘,宛若神妃仙子的面容。

    美得我移不开眼,迷得我头脑发昏。

    以至于根本听不进,她说了甚么。

    只在最后回过神来,见她秀眉微蹙,低声向我问道:

    “你,究竟肯不肯跟我走?”

    我拭去快淌出来的口水,无比诚恳地说:“神仙姐姐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她。

    她将我的命运,带回了青云峰——

    青云峰上,有个青云阁。

    虽说英雄不必问出处,然而当今天下,江湖之高手,十之八九皆出于其中。

    青云阁主,便是师姐的师父——现下亦成了我的师父。

    然而我投入青云门下已二月有余,还从未见过这个威震武林大名鼎鼎的师父。

    这事其实怪不得我。

    是他老人家,一直闭关修炼,不肯出来见人。

    不过他出不出来也无所谓,只要有师姐在,这青云阁就倒不了。

    因为,她是天下最厉害的师姐。

    阁中弟子百八十人,她在其中,年纪不算最大。

    但她自幼投入师门,遍习刀枪箭术,博览奇门遁甲,在炼丹制药上也颇有造诣,凭着无双的天资,练就一身超凡的本事。

    其“青云阁大弟子”的声名,早已远扬。

    众弟子见了她,皆恭恭敬敬称一声,“叶真师姐”。

    叶真。

    一叶见春的叶。

    真水无香的真。

    师姐连名字都如此动听。

    若我成仙未果重堕轮回,是为遇见她,这也便值了。

    但其他弟子并不这样认为。

    就譬如眼下——

    青云阁大殿内,晨修完毕,众人散场时,又有一人挤到身边问:“路小五,听说你当初,差点被蘑菇毒死?”

    我不知第几次这样解释道:“师兄此言差矣,我是服用金丹,成仙未遂,才被师姐救下。”

    说来说去,还得怪那两颗毒蘑菇。

    我服用金丹那日,恰巧还煮了自己采的野山蕈。

    师姐守着我醒来时,几名随行弟子正于我那间茅屋里东翻西找,在灶台发现一锅半生不熟的花菇。

    众人遂一致认为,我是因此而昏迷,还生出了幻觉。

    “看来你这毒中得不轻啊,现在还对成仙念念不忘。”

    另一些人也来阴阳怪气几句:

    “上了青云峰,可不就同成仙一般?多少人挤破头都踏不进青云阁门槛,偏偏叫你这无赖捡了便宜。”

    “待师父出关,你准得收拾包袱走人!”

    “叶真师姐向来聪慧过人,怎就看走了眼,把你当作武学奇才?”

    ……

    众人将我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对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路小五冷嘲热讽,实在没有个名门正派的样子。

    我只一味低头委屈。

    因为我知道,师姐会来救我。

    “路小五。”

    一道冷静肃穆的声音,越过人墙传来。

    众人立刻噤声,让出条路来。

    一袭白衣轻胜雪。

    叶真师姐,就这样出现眼前。

    她的目光,在周围人脸上流转一圈,责备与鄙夷之意不言而喻。

    最后她沉声道:“你随我来。”

    “是!”

    我得意洋洋瞥了周围弟子一眼,跟随师姐的背影潇洒离去。

    “小人得志!”

    身后有人暗暗骂道。

    其实,他们没看错我。

    我当孤儿当到五岁时,在路边成堆的冻骨中,被一道姑捡回条命。自此我便跟了人拜师学艺,成了她首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弟。

    我唤她一声“师娘”,她给我赐名“路小五”。

    既拜了道士为师,学的自然也是卜卦算命求仙问道之术。

    可神仙下凡,也得吃饭;师娘她再一心求道,也得养活自己和我这个拖油瓶。

    于是师娘摆摊时,我就替她招揽生意。人家不肯掏钱时,我便装神弄鬼叫他们信服。

    师徒二人风餐露宿,也走过了十余年春秋——

    若是后来师娘没捣鼓丹药也没上西天,我一定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落魄小道士。

    可叹风水轮流转,一来二去的,我竟成了青云阁的徒弟。

    此番经历,不是小人得志,又算甚么?

    但天下小人如此之多,为何偏偏我得志?

    只因师姐说,我是个人才。

    这话其实有个源头。

    相传青云阁阁主,也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师父,在闭关前夕,于梦中所得几句谶语——

    前面忘了,后面忘了。

    大致是讲,在青云峰东边,会出现个武学奇才,将来一统江湖。

    不过我修道的纡山,乃是青云峰西边的一座山谷,完完全全和师父他老人家的兆示不同。

    对此,师姐是这么解释的:

    “梦乃颠倒之象。此谶言既是夜梦所得,应反其道而观之。”

    众弟子听后,皆作恍然大悟状。可待见了我,却又一个个沉默不语。

    显然,他们瞧不起我。

    我也瞧不起自己。

    但我相信师姐。

    所以上山后,我日日跟随她苦练基本功,只为有朝一日能证实,她没看走眼。

    我,路小五,就是那百年难见、千年难遇的——

    天、下、第、一!

    “师姐,我不行了!”

    此时我却站在高高的竹桩上,两腿抖如筛糠,连声求饶。

    上了青云峰以来,我每日过的都是这种苦日子:

    先是五更起,眼睛都没睁开,就要随众人到大殿内诵经清修;再至剑灵池上,老老实实站一个时辰的桩,稍有不慎就堕入池中,成为落汤之鸡;下来后,还得大周天小周天调息运气,修炼内功;再是拳法掌法刀枪剑法的轮番操练……

    总之一日下来,我身上准得多好几处青红黑紫。

    师姐对我煞费苦心,不仅亲授功夫,还时刻监督着我不懈怠。

    “你是要当天下第一的人,不能说不行。”

    她坐在池边,仔细擦拭着簌玉剑。

    那份气定神闲,与我的心急如焚,实在是天差地别。

    “师姐,我当天下第二行不行?你放过我罢!”

    她忽收剑起身,望向前方,语气肃穆:“再撑片刻,有人来了。”

    有苦说不出。

    哪个不长眼的,这时候路过来看我笑话?

    原来是段师兄和他的小师弟。

    段惊尘向叶真走去,“不知师妹在此苦练,多有打扰。”

    “师弟不必拘礼,剑灵池乃众弟子习武切磋之地,何来打扰一说。”

    这一来一往两句话,乍听乃同门之间恭敬谦卑之辞,其实暗藏玄机。

    我望着互称“师妹”“师弟”的两人,腿抖得更厉害了。

    不知为何,叶师姐和段师兄之间,总萦绕几丝杀气。

    大概是强强相遇,震慑加倍的缘故。

    两人拜入师门时年纪相仿,又都是天赋异禀的高手,师父座下最得意的门生……

    师父闭关前,曾吩咐要寻到那个天下第一的奇才,于是两人分头而行:

    段师兄顺着谶言之意,在青云峰以东,大名鼎鼎的万荣山庄里,找到了萧庄主的独子,萧夜南。

    师姐则逆着谶意,在青云峰以西,找到了不起眼的我。

    我,与段师兄身后跟着的那个萧夜南,不知谁才是那天选之人。

    叶真师姐与段师兄,还在池边作揖还礼。

    萧夜南却略施轻功,蹿至面前那根细竹桩上,单腿稳立,好整以暇看着我。

    十余丈高的竹桩下,便是幽深池水。

    剑灵池的水,比别处寒上许多。

    即便是如今暑热愈盛的时节,若不慎落入其中,仍教人冻得牙关发颤。

    我额角淌下一滴汗,仍不失礼节地向他微笑。

    面对我抖出残影的身形,他嗤笑道:“师妹,你练的这功夫,难不成,是失传已久的重影分身术?”

    说着,还想伸手来推我。

    不必等他费这力气,恰在此时,我腿一软,直直向下栽去——

    顺势拉住了他那只,伸过来的手。

    不过似萧夜南那般身手,自然不会轻易被拖下水。

    可他在空中挣脱时还踢了我一脚,这就说不过去了罢?!

    “小五!”

    “夜南!”

    发觉这边的动静,师姐和段师兄齐齐赶来。

    我不自觉屏息闭眼,等待坠入凉水时的寒意袭来……

    腰身却被揽住。

    隐约听闻身下水花溅起。

    随着一股大力,我还没搞清状况,人已然站在了池外。

    “等我。”

    师姐放下我,凌波冲向前,又腾空而起,与段惊尘和萧夜南他们,在池中央几根竹桩上,打了起来。

    几人身形如影不可辨清,脚下踩着的竹竿,却只是微微颤动,仿佛不过刮了阵风。

    精钢玄铁相碰之声不绝于耳,而我只能在岸边干着急,恨自己没那轻功,可助师姐一臂之力。

    “二打一,你们要不要脸?!”

    大概是尚有几分羞耻之心,我喊完这句,萧夜南就从空中跃出,轻巧降落岸边。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影直直向我冲来——

    “师姐救我!”

    我惊呼道,胡乱向旁边闪躲。

    拳头砸在脸上,好生疼痛!

    心知自己打不过他,索性抱头缩成一团。

    “路小五,难道你就这点本事?”

    萧夜南见我如此窝囊,反倒犹豫了。

    我很诚实地点点头。

    “我不信!”

    他的拳头又要落下,我赶紧闭眼等着挨揍。

    意料中的痛楚却没出现在身上。

    我只听闻一阵纷乱脚步,还有利刃出鞘之声,接着是师姐冷静的嗓音:

    “离她远点。”

    这才睁眼,见叶真白衣素影,立于我身前,手持簌玉剑,直指对面萧夜南。

    追来的段惊尘,亦同样将他的师弟护在身后,微微一笑:“既是切磋,难免有误伤。得罪了。”

    “上来就打,我也没说要和他切磋啊……”

    我捂着脸站起来。

    方才中拳的地方,此刻已发麻。

    叶真缓缓放下剑,“师弟好身手,来日无妄台上,再决高低。”

    “一言为定。”

    师姐转身,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我以为自己实在很丢她的面子,委屈地垂下了头。

    一只手却伸向我。

    “走罢。”

    师姐轻叹道。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柔软而又有力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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