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

    “……公子,小公子?”

    尹贞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樵夫装束的老翁站在面前,关切地望着他:“总算是醒了。小公子哟,这雪里可睡不得,快快起来罢。”

    尹贞头痛欲裂,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那老翁忙伸手来扶他,尹贞勉强站了起来,只觉身上酸痛,拱手道:“多谢老丈。”

    老翁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公子没事就好。”

    尹贞呼了口气,揉了揉眼,发现自己居然在一棵老树旁,四周便是白茫茫的雪地,顿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敢问老丈,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儿?”

    老翁更是惊讶,又瞅了他两眼:“此处是朝云山,公子竟不知吗?”

    尹贞闻言大吃一惊,朝云山距城约有三十多里,与东明村全然是两个方向,他怎会到了这地方来?!

    “我分明记得我应是在——”

    尹贞话音莫名一顿,忽然不敢深思下去,低声道:“我也忘了。”

    老翁看出他神色有异,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呵呵笑道:“瞧公子一表人才,像个读书人,定是来这山上看什么雪啊花啊的罢?昨日便有几个书生冒雪上山来,说是要赏梅。依小老儿看,这天寒地冻的,就算有什么奇花,在这雪天也懒得去看。公子算是走运的,这条路平日少有人走,恰逢我今日正要到山下去送炭,这才碰上了。公子若不嫌弃,就在这驴车上将就将就。唉,也不知公子在这树下睡了多久,到了山下定要喝几碗姜汤驱驱寒气,莫要染上风寒才是。”

    尹贞这才想起睡梦中并未觉得冷,低头一看,不是出门时穿的那身旧棉袍,却是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氅,将周身严严实实裹住。这大氅雪白无暇,领口与袖上缀了一圈柔软的白色茸毛,瞧着并不厚实,披在身上却十分温暖。

    这衣裳对尹贞来说未免太大,衣袖几乎快垂到了地上。领间似乎有淡淡香气,尹贞低头闻了闻,蓦然脸上一红。

    他想起来了,这分明……分明是五郎昨夜所穿的!

    可为何会在他的身上?

    昨夜种种,眼下回忆起来,似有几分雾中看花的朦胧,虚幻而不真切。任尹贞如何去回想,也只能记起大概,唯有与五郎在一起时的记忆异常清晰。那耳鬓厮磨,唇舌紧紧纠缠,肌肤相贴时的温热触感,稍一想起便令他耳根发热,口舌微干。

    尹贞不敢再多想,谢过老翁后上了驴车,老翁笑呵呵一扬鞭,自往山下行去了。

    这朝云山也算城外一景,山中长有桃树林,春时花开如云似雾,游人如织;秋时遍山红叶,另有山涧清泉,日出云海,怪石奇峰等趣景,乃是近郊游玩的好去处。是以山下临路便有供游人歇脚的茶馆与客栈,冬时亦有文人雅士入山寻访雪景,直到年关前也依然开着。那老翁将尹贞送到相熟的旅店里,尹贞千恩万谢,要给老翁车钱,老翁不肯收,笑道:“顺手的事,公子何必客气?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不定这就是我与公子的缘分哩!”言罢把尹贞推上台阶,驾着车走了。

    尹贞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袍下似乎露出一段毛茸茸的事物,依稀有似曾相识之感,然来不及细究,很快伙计便迎了上来,送了碗姜汤给他,笑道:“公子且坐一坐,暖暖身子。”又问他是打尖还是住宿。

    尹贞寄身寺庙,本就囊中羞涩,闻言犹豫片刻。伙计似是看出他的窘迫,把炭炉推到尹贞身旁,善解人意道:“这时节也没什么客人来,公子只管坐着烤烤火。周大爷已与我们掌柜说了,公子若是想回城,等会就有给城里酒楼送山货的乡民,捎带个人不成问题。”

    天色阴沉,午后又飘起小雪,被风卷着送到檐下。尹贞捧着姜汤,坐在炉旁,犹有些难以置信。几口热汤下肚,不仅身上暖,心中也格外温暖,感觉今日运气当真好极。

    未过多时,果然如那伙计所言,有几辆送货的板车从山上下来,在店门前停下,驾车的都是满脸胡茬的壮汉。伙计与领头一人低语几句,那人看了尹贞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停了一瞬,点了点头。

    这群人在店中用过饭后便立刻上路了,尹贞诚恳地向那伙计道了谢,伙计热情道:“公子往后再来,烦请多多关照小店。”

    恰好今日送的货少,有辆车上空出了大半,山货顶上盖着草卷,尹贞靠在后头,既可遮风又可挡雪,实在是不错。只是道路崎岖,时而颠簸,他本就腰酸背痛,如此一来便有些吃不消,而腿间亦隐隐作痛。稍遇起伏,大腿内侧细嫩肌肤反复从裤上磨砺过,火热之感不减反增,尹贞唯有咬紧牙关苦苦忍耐。

    仿佛听见他的心声,车队很快上了官道,尹贞顿时松了口气。察觉到后头跟着的一辆马车上那驾车的汉子一路时不时看自己两眼,他心中奇怪,便拱手朝那人致意。

    “这位大哥可是有什么事?”

    那人爽朗一笑,道:“公子莫怪,我是看公子身上这件袍子样式别致,料子似乎也不常见,有些好奇罢了。”

    腿间又是一阵酸麻胀痛传来,尹贞眉心一跳,抿了抿唇道:“大哥问的这些我答不出来……实不相瞒,这衣裳并非我的,是一位朋友借我的。”

    那人恍然,神色艳羡:“这么好的袍子都肯外借,换我可舍不得。想来公子的这位朋友一定待公子极好。”

    极好?

    尹贞不知该如何接这话,侧过头去,面上又烫了起来。

    到寺庙附近已是傍晚,尹贞在路旁下了车,目送车队往入城的道上去了,这才返回寺庙。

    一进门就听见木鱼声,尹贞看见小沙弥跪在殿外,花着张脸,身上僧袍都有被烧燎的痕迹,正眼圈通红念着经,奇道:“小师父,这是怎么了?”

    小沙弥闻言一震,睁开眼看向尹贞,双目含泪:“尹公子!你……你还活着?!师父,师父!您快来看呐,果然让您说对了,尹公子还活着!”立即向殿里奔去。

    尹贞心中疑惑,几步跨过台阶到了殿前,木鱼声登时止住,只见小沙弥扶了个眉须花白的老和尚走了出来,那老和尚披着旧袈裟,行走时一瘸一拐,手里捏着串念珠,见了尹贞大喜过望,颂了声佛号,道:“佛祖保佑!尹公子果然是有福之人。”

    尹贞不明所以,忙问:“玄治大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治师徒这才向他说明原委。

    原来昨夜有一小贼入寺行窃,到了藏经阁,见其中供奉了一座菩萨金身,顿起歹意,拿了匕首去刮菩萨像上贴的金箔,仓促之间撞倒了供案上的长明灯,点燃了书架,藏经阁里本就放的是经文书卷,顷刻便烧了起来。

    这藏经阁在寺中偏僻之处,与其他前院屋舍并无相连。而尹贞的住处却正好在藏经阁旁,本是依着藏经阁所建,原是寺中守阁僧人居住之处。

    天干物燥,夜间骤然起火,火势立刻随风高涨。师徒二人住在前院大殿旁,待被火光惊醒之时,藏经楼及尹贞暂住的小屋已陷在熊熊烈火之中。

    古寺在偏远城郊,远离村落,香火寥寥,平日少有人来,更别说深夜。玄治腿脚不便,见此情形心急万分,当即让徒弟去寻近处住着的农户来帮忙救火。这般一来一去,路上耽搁了不少功夫,便拖得迟了。等人来时,那藏经阁横梁被烧断,在大火中轰然垮塌,依附其旁的小屋也被埋没。因火势猛烈,无人敢上前,就这么任由残屋烧着,待天明破晓下起雪来,火才渐渐小了下去。

    得知那藏经楼旁的屋里还住了个人,人人都说尹贞恐怕难逃一劫了,只等残木断柱烧尽后再来收尸,便各自散去。玄治虽觉尹贞未必已葬身火海,奈何无法,领着徒弟回大殿念经祷祝。

    玄治双手合十朝殿中佛像拜了拜,又问尹贞:“莫非公子昨夜不在寺中?可我记得小徒回禀过,你明明回来了的。”

    尹贞听罢后满脸羞惭,嗫嚅道:“昨夜有位老大人派家仆邀我入府赴宴为他作画,我怕惊动大师,便随他家仆人从后门走了……”

    一想到若不是那金甲卫士深夜来邀,说不定便在睡梦之中被活活烧死了,尹贞不免有些后怕,额头冷汗涔涔,几有死里逃生之感。

    “阿弥陀佛。”玄治道,“尹公子吉人有天助,避过此劫,往后定然前途无量。”

    尹贞连连躬身:“多谢大师。”

    玄治不敢再让尹贞独自一人住在后院,唯恐又生出变故,便让小沙弥领尹贞到了前院空着的禅房住着。幸而尹贞房里没甚么值钱的东西,一床旧被子,几件衣衫是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也已穿得旧了。倒是可惜了那些画纸颜料,但与性命相比,又不算什么。

    尹贞在禅房住了一晚,第二日便入城去重新买了纸笔颜料,准备回来重画。因近日大雪,书坊掌柜给的画纸另几种颜料都在城南卖断了货,若去城东那几家大的书画铺子买,又怕被书坊掌柜得知了,尹贞只得到城西去看看。

    如此一来二去又是两日,待到备齐所需,下笔作画之事,尹贞闭紧门窗,回到桌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本画册还在五郎手里!

    他懊恼地坐在桌旁,一面庆幸那夜将画册随身携带,使其幸免于难,不然恐怕要将书坊掌柜得罪了;一面责怪自己不够仔细,为何离开白府时,偏偏忘了带上它?

    然而再如何烦恼都是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去寻五郎取回册子。

    可五郎……他又在何处呢?

    尹贞隐约记得五郎自言姓赵,但赵乃大姓,城中乃至远郊僻乡,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想依姓打听,简直就像大海捞针,凭尹贞一人之力,又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他不由仔细回想起那夜,目光落在床头那件大氅上。这两天天冷,禅房又在院角背阴之处,夜里冷得厉害,尹贞就将这袍子抖开盖在身上,比那床旧被强了不知多少,如此一夜便能安睡。

    送尹贞回城的乡民也说过,这袍子无论是用料还是样式都十分别致,不像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而五郎为人虽轻薄放荡,然其举止谈吐皆是不凡……尹贞心头微热,努力想忘了那夜种种,午夜梦回之时,那缠绵喘息的暧昧之声,肢体抵死纠缠时逐渐升高的热度,都不请自来。尹贞翌日转醒,既觉尴尬又不禁心神摇曳。

    他琢磨了一番,这般品貌的风流公子定然不会是无名之人,说不定是秦楼楚馆的座上宾。于是特地向认识的画师们打听此事,那几人比尹贞年长数岁,有些是也是青楼的常客,闻言笑嘻嘻道:“就说这等年纪的少年人怎么可能定得住心,几日不见,你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竟是开窍了。”

    尹贞因身有异处,谨记父母教导,不敢轻易示人,更别说亲近女子了。旁人只当他少年面薄,羞于提及此事,往往笑完作罢。今日听他这般询问,各各都来了精神,吵吵嚷嚷推出一人:“这事儿可少不了李兄!李兄风流倜傥,还会写诗,甚得燕春楼的姑娘们欢心!尹小弟别怕,就让他带你去!”

    尹贞脸红了红:“我只是去寻人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那被人推出来的画师姓李名况,擅画花卉,平日一身青衣,腰佩香囊,便是冬日手中也不离折扇,闻言笑道:“诸位真是抬举我了。有尹小弟这等潘安在前,我岂敢称风流倜傥?只怕今日带他进楼,明日姑娘们可就芳心另择了,还有我什么事?”

    众人调笑一阵,决定今晚带尹贞去涨涨见识。

    入夜,李况及一干画师换了身衣裳,装扮了一番,在城西茶馆汇合。尹贞那几件旧衣都被火烧了个干净,来不及做新的,只剩五郎那件袍子,便借来一用。

    李况见了他啧啧称奇,道:“尹小弟这身衣裳是从何而来的?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新衣,还当是哪位王孙公子呢,这下可把咱们这些老菜帮子都比下去了。”

    说说笑笑入了燕春楼,今夜李况做东开了桌面席,在大堂看舞听曲儿,席间自然少不了喝酒。酒过三巡,尹贞有些按捺不住,问:“李大哥,能否帮我问问,是否有个叫赵五郎的人……”

    一人打趣道:“来青楼寻人,莫非他欠了你钱?”

    尹贞不好明说画册之事,便道:“是有个要紧的东西在他手上,与画有关。”

    画师们顿时了然:“原来是拿了画不给钱的主儿。”

    李况道:“旁的事先放上一放,难得来上一回,先喝酒罢。带等会莺莺姑娘可要来跳舞了,你们不看我可要看。”

    尹贞有心解释,奈何一美貌舞姬登台,水袖一甩,众人便心驰神往,转头去看歌舞了,他只得闷闷饮尽杯中残酒。

    一曲尽后,莺莺下台去。众画师正意犹未尽,见尹贞呆呆坐着,忍不住道:“尹小弟,那莺莺姑娘可难得登台一回,你怎地不多看看?”

    李况握着杯子瞧了尹贞一眼,一口饮尽,高深莫测道:“别怪他,他还什么都不懂呢。”

    画师们纷纷笑了起来,尹贞茫然道:“李大哥,你们笑什么?”

    李况道:“看,被我说对了吧?”

    言罢又朝诸人挤眉弄眼,意味深长一笑,叫来伺候的杂役附耳几句,过了会儿便有一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走了过来,笑眯眯道:“李公子有何吩咐?”

    画师们交头接耳,将尹贞一人晾着。尹贞不明就里,李况转头嘻嘻一笑,那妈妈看了眼尹贞,掩唇笑道:“李公子放心,攸娘最擅这个……保管让这位小公子高高兴兴的。”

    李况对尹贞道:“尹小弟,你要打听的人有消息了,正巧有位姑娘认识,待会就有人来带你过去。”

    尹贞喜出望外,忙谢过了他。李况摆摆手说不用,笑得露出一口牙来:“能帮到你自然是好的。”

    几个画师闻言各自把头埋进杯里,佯装饮酒。尹贞虽觉有些古怪,但一想到能寻着五郎,其他什么也不顾了。

    过了一刻,有个婢女打扮的少女来桌前请尹贞。李况催促道:“快去快去,别让人久等了。”

    尹贞跟着那少女上了二楼,过了一长廊,灯光陡然暗了许多,地上还铺着软毯,越往里走,熏香越是浓郁,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隐约能听见女子嘻笑声。

    尹贞感觉不大对劲,停下脚步问:“敢问姑娘,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少女细眉微动,似想不到会有人问这种话:“公子说笑了,自然是去寻攸娘了。”

    尹贞心头一跳:“那攸娘是……?”

    少女笑道:“是今夜服侍公子的人。”

    尹贞耳边如惊雷炸响,结结巴巴道:“不、不必了,一定是弄错了,我是要找五郎!”

    少女道:“五郎,什么五郎?从未听说过这人。”

    他几步退后,急忙朝来路奔去,不管少女如何在身后呼唤也不回头。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尹贞头有些晕,步伐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下楼的路。听见脚步声往自己所在靠近,慌忙中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身旁的门开了,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了屋里。

    尹贞躲在门后,惊魂未定,却听一熟悉的笑声从身侧传来。

    “穿着我的衣裳来寻欢作乐,你说,我要如何罚你呢?”

新书推荐: 小花豹在求生综艺大杀四方 《子非鱼》 【综】RPG游戏也有男主吗 【银魂】谁说欢喜冤家不能HE (排球少年)所谓天赋 整整齐齐暗杀组 身为被哪吒杀死的白月光 万物可簪 老实beta,被迫狗血 在副本游戏里清理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