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月华如练。
下陡沟五里外的松西河畔边一片沉寂,偶有细风掠过水面,荇菜摇曳,惹来几声蛙鸣。
一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残星零落,月光透过桅杆照在糊窗的毛头纸上,皎色溶溶。
谢凝双腿蜷曲盘坐在窗柩下的绯色牡丹团花垫上,长发绾起,一袭月白色裙裾铺泄在半截银辉里,裙边平绣的重瓣芍药层层落落,影影绰绰。
只见她将油皮纸包的账本铺开,仔细核算着近三月来扬州铺面里的进账支销。长夏燥人,暑气蒸腾,除了三元巷尾的四时茶坊进账惹眼些,其余的都是平平。
除却铺子账面上用作流水的四百两,她手里的,再加上卖了柳花街绸缎铺子的钱,拢共是一千三百多两现银。
要说单在京郊买个庄子,置办几十亩田地这些银子也尽够了。可她还琢磨着在京中买个铺面做苏杭一带特有的茶饮子生意 ,这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北京城里头物价忒贵,连一向繁荣至极的南直隶都比不得。单说一碗葱花小馄饨,扬州卖十文,京都里头便要二十文,铺子价格更是翻了几番。
谢凝细细盘算着,眉稍微蹙,她顺手端起桌上的素白瓷盏,轻啜了一口,茶有些凉了。
正欲唤人,抬头一看,昏暗狭窄的船舱里头哪还有半个人影。
“唔。”她无奈地吐了口气,起身准备出去寻人,就见舱门被推开,小满气冲冲地提着热铜壶进来。
“我就盘会账的功夫,人怎么就都不见了,外面的婆子呢?热水还要你跑一趟去拿。”
小满本就气恼,一听夫人这话就更来气了,忿忿道:“还不是大姑娘闹的,只您看账这会,她就遣人来了三回。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奴婢觉着不好打搅您,倒是常嬷嬷连同下头的丫鬟婆子都让她支使去了……”
“什么事如此兴师动众?”谢凝端起冷茶泼进瓷缸里,神色平静。
“说来怕是您怎么都想不到。”
小满将铜壶里的热水注入紫砂提梁壶,勾着嘴角讥笑了两声,“原是表姑娘今日在船舷上吹了江风,头有些发晕,也没甚胃口,就想吃口手擀面条。大姑娘知道了便同她提了提您身边的常嬷嬷,烧得一手好淮扬菜,其中长鱼面更是一绝。也不知道这位表姑娘是怎么说的,大姑娘就来闹了。说是不过借用几个下人,想必您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奴婢本想着拒绝,可常嬷嬷同奴婢使了眼色,便同她去了……”
“这样处置就很好,没必要同她闹起来,只是委屈了嬷嬷。”谢凝用手把着紫砂壶,以热汤点入,碧绿的茶叶在杯盏中四散开来,茶色浓郁,香气迷离。
小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打了老鼠倒伤玉瓶,大姑娘若是在外头闹起来,终归下的还是自家夫人的脸面,可她还是不平。
“奴婢还是气啊,谁不知道常嬷嬷对夫人您有救命之恩,您一向敬重嬷嬷,这次回扬州也是有将她老人家接入京城养老送终的意思。大姑娘同表姑娘难道不知晓,一口一个下人的指派,左右不过是二人合计,想拿常嬷嬷做筏子杀杀您主母的锐气。”
小满越说越是来了劲,颇有将二人用唾沫淹死的架势。“奴婢就想不通了,她一个做小姑的,帮外人踩您的脸面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在那知州府里头住了三个月,这心怎么就偏得没边了,枉费您之前待她那么好,果真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谢凝听着只是一笑,世人逐利,阿谀谄媚,踩高捧低些也没什么,偏她婆母同小姑将这不齿的小人行径奉行个彻底,真真是让人有些无言。
她不是没有想过把贞姐儿的心性给掰正,只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一次次的管教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抵抗,既然小姑将婆母那一套奉为圭臬,她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只是这一次,过线了,她千不该万不该折辱常嬷嬷,一句下人,她听了都心凉。
谢凝将茶盏端起,看着茶面上升腾的热气,袅袅不断,淡声道:“日后我们只管捧着她抬着她纵着她,将来自有旁人欺着她辱着她踩着她。做姑娘只有短短十几载,嫁作人妇却是一辈子的事,这样的性子继续张扬下去有的是人来磋磨。”
“捧杀”一词对商道来说是利器,于后宅来说更甚。
夜色渐凉,寒意袭人。
小满才将桌案上的账册收拢好,常嬷嬷便领着人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知州夫人赵高氏身边的大丫鬟红菱。
说起这知州夫人赵高氏,是谢凝婆母的亲姐姐,如今四十有八,膝下二女二子。小满口中的表姑娘就是她老蚌怀珠得的幺女,名唤赵永芳,家中行五,芳龄十七,比谢凝还要小上二岁。
原是嫁给应天府诚意伯家的嫡次子姚逸,也算得上高嫁。可惜男方实在不堪,未成婚前有伯府遮掩,外头只传个‘年少风流’的名声。成婚后露了本性,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家里纳了四房小妾不说,外面还包了几个粉头,置了门外室,夜夜笙歌。
二人成婚不到两年,这姚逸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染上痨病去了。赵高氏心疼幺女在灵堂上大闹了一场,诚意伯府自知理亏,办完丧事,便让赵永芳携着嫁妆归家去了。
此番她们二人同谢凝上京是收到赵高氏大儿子赵成钰其妻有孕的消息,特去照看,顺带去拜访探望谢凝的婆婆。
再说这红菱,上穿绯色喜鹊登枝花样对衿短褂,下着一尺宽酱色六幅云纹沿边挑线裙子,打了个盘头楂髻,周围几朵掐丝鎏金梅花小钿簪齐插。头扬得老高,眉尾斜飞,一双美目乱转,好不气派。
她自诩知州夫人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儿,虽是丫鬟,但吃穿气度不比那小门小户养出来的闺女差。便是平日里前来知州府中拜谒的官家夫人也得赏她几分颜面,自是瞧不起谢凝这样的低贱商贾出身。
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谢凝一眼,轻蔑道:“谢夫人,我家夫人说了,您身边的这位嬷嬷手艺尚可,在船上的这些日子就由她来照顾我们家姑娘的吃食。若是照管的好,上京之后我们夫人自有重赏,想必谢夫人身边奴仆成群,借一个嬷嬷也没甚打紧的吧? ”
“借不了。” 谢凝一口回绝,抬眼扫过红菱那张嚣张的脸,眸色寡凉。
再开口却是声色平缓,不疾不徐: “常嬷嬷受累些倒也没什么,只我记得芳表妹虽是大归,也尚在夫孝中。即便表妹夫无德在先,芳表妹好歹算是官家小姐,知礼仪而守纲常,夫孝中食荤腥是大忌,只一次口腹之欲我们帮着遮掩过去也就罢了,岂能一直无状。”
她说着话锋陡转,面容严肃直迫人心,“姑父虽远在扬州,可镇抚司的鹰犬遍地。这事若让政敌抓住当作把柄,御史攻讦,上达天听,上面怪罪下来,是你一个奴婢担待得起,还是姑母担待得起。”
“你,你…你胡言乱语。”红菱突然被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气地咬牙,随意指向谢凝的手也有些发颤。
“小满,掌嘴。”谢凝拧眉,轻飘飘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
“啪。”随着凌厉的掌握手风落下,红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小满打得开怀,围观的丫鬟婆子将舱房门挤了个满,各个都瞪圆了眼睛看热闹。
赵高氏就是这个时候听了风声赶过来的,她身边的嬷嬷们轰开人群,待她气势汹汹地走进去,就见摔坐在船板上的红菱发髻散落,高肿着半张脸哭成泪人,扑过来就要求她做主。
“夫人,求您为奴婢做主啊!这谢氏蛮横不讲理,奴婢不过替您传句话,她先是驳了您的脸面不说,又羞辱我们家五姑娘,最后,最后,连奴婢也挨了她一巴掌。”
“侄媳妇,原本我这个做姑母的也不好当面议论你们晚辈,可我今儿不得不说一句,不愧是商贾出身,上不得一点台面。”
赵高氏深皱着眉头,整张脸搽得惨白,艳红的胭脂打在高耸地两颧上,在昏黄的火光下愈显刻薄,“等上了京都,我倒是要去问问显哥儿同你婆婆,忤逆长辈,诋毁表妹,责打长辈身边的丫鬟,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谢凝毫无畏惧地对上赵高氏尖锐的眼神,这对母女有些小算计她原没打算计较,但做妾做得这般急迫,还未入京就急着给她下马威,就不要怪她不讲情面了。
她从容地张口,声音清脆,如玉掷地:“侄媳我的确是商贾出身,但也上过几天女学,既知晓礼仪,也辨得是非。您说的忤逆长辈我的确是做了。”
蜡烛“噼啪”炸了个灯花,跃动的烛火下,少女的脸半明半晦。
“我谢凝自知人微言轻,今日便是拼着一个忤逆姑母不孝的名头,也断然不敢纵容表妹于口腹无度,将知府大人置于舆论旋涡之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想必这个道理您也懂得。”
“再言诋毁表妹,侄媳说的句句真言,不曾夸大折辱。表妹遇人不淑归家本是事实,这桩婚姻错在伯府,没有什么不好宣之于口的。女子于世道本就艰难,若再因为一时之欲坏了名声,总归不美。”
“至于您身边的丫鬟…”谢凝停下一口气,走过去俯身看向红菱那张略显慌乱的脸,深黑色的瞳孔中她的五官慢慢放大,莫名的恐惧让红菱脑中一片清明。
倏地,谢凝抬手抚上红菱另一边还算整齐的脸,轻浅一笑:“小满,再罚她一巴掌。”
“你敢!”赵高氏拦着怒喝道。
“侄媳不敢,但侄媳恪守礼法。”
短短一句,如重万斤,清冷肃穆如重山凛雪飘然而下,压的众人皆是一愣。
小满又一巴掌迅速落下,清脆响亮,谢凝直起身子,端的一副正义秉然。
她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娓娓诉说着道理:“先前打红菱是因为此奴言行无状,我夫君乃翰林院编修,夫荣妻贵,到底我也是身有诰命的七品孺人。一个奴婢也胆敢指着我的脸面称你,此为大不敬。依《刑律》第二十六条‘私奴辱官,加以黔刑’我惩戒她,是谓法。现在这一巴掌,是因为她攀污主母亲眷,混淆黑白,妄图蒙蔽主母以口舌搅动是非,中伤我的清誉,《礼记》曲礼一卷中有言:‘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我惩戒她,是谓礼。”
“我相信姑母先前所说只是一时间在小人蒙蔽下的口不择言,而不是真真想要问责侄媳,对吧?”谢凝沏上一杯热茶奉到赵高氏面前,笑的温婉无害。
这一番场面话把里子面子都给做全了,赵高氏还能怎么办。谢凝把她高高举起架在半空,再申斥下去那么多人看着,该说是她这个做长辈的蛮不讲理不依不饶,可若咽下这口气,她又真不甘心。
权衡了半晌,眼见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得不接过茶盏,赔着脸面苦笑道:“是姑母考虑不周,这红菱也是,性子太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蠢笨得很,说话也是糊涂,姑母回去定会狠狠责罚她。”
赵高氏面上是服了软,可临了还要含沙射影地讽刺谢凝两句。
二人你来我往一句一个机锋,奈何谢凝言语行止间毫无破绽,句句讲个理字,赵高氏最后也只得讪讪离去。
本是要来压夫人一头,耍耍长辈的威风。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自家夫人反将了一军。小满别提多高兴,送赵高氏离开时,面上也毫不遮掩,只差笑朵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