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

    谢凝回了东厢,远远就见夏至放下手中的事迎了出来。

    “夫人,常嬷嬷那边奴婢已经安顿好了,一应起居皆是按照嬷嬷在扬州的喜好。”夏至走到她身侧,温声回禀:“您带回来的那些箱笼,皮子上染了水气,奴婢让人抬了摆在院子里,等晾干后再做归整。”

    “夏至,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谢凝将四周打量一番,冲着她点了点头。

    夏至是她特意留在京中照看的,同小满的跳脱不同,她性格一向沉稳,做事也更细致些。

    屋内熏着香塔,梅香四溢,满室清幽。谢凝将手浸在铜盆里,十指细腻,根根玉白纤长,圆润的指头泛着淡淡的粉。

    她接过帕子将手上的水珠拭干,转身绕到座屏后更衣。今日在码头上同人相撞,身下的挑线裙子溅了泥点子,这条下摆用黑色提花镶边,即便染泥也看不出什么,只她这人最是喜洁,容不得一点脏污。

    院中,夏至已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人收拾箱笼,小满拿着单子一一比对。

    因数月前带着高氏上京求医从扬州拉来了大半数家当,这次返京带的东西不多。夏至将夫人随身的衣饰收拾出来,其余的都是些放绸缎茶叶以及药材的箱子。

    小满则按照夫人预先的吩咐,将给老夫人和大姑娘带的锦缎绢布挑拣出来送过去,余下的便由夏至拿了对牌锁进库房里。

    这宅子小,谢凝上京前一半奴仆都留在了扬州老宅。她身边的,除了小满夏至,就只有二个小丫头并一个粗使婆子,一时间忙的团团转,整个东厢好不热闹。

    另一边的明辉堂就不一样,满堂寂静,落针可闻。女儿跟着谢凝差人送来的箱笼高高兴兴的走了,高氏自个倚在靠椅上沉默了半晌。

    朱嬷嬷将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打开箱子将绸缎取出来打圆场:“要老奴说,夫人心里还是敬重您的,这送来的可都是好料子,花纹颜色也是您一贯用的。”

    见高氏继续转着佛珠不说话,她犹豫了片刻叹气道:“这借银子的事您原本也没想着一次能成,不过先拿来试探,又何苦生气,为难自己……”

    “柳红。”高氏停下手里的珠子,转头看向朱嬷嬷,柳红是朱嬷嬷以前在高氏身边做大丫鬟的名字。她陪着高氏长大,当年高父暴毙高家败落,高氏被长嫂在热孝里匆匆低嫁,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也都被长嫂以年纪为由打发出府配人,唯有她感念高母生前恩惠,一心为主盘头做了自梳女,众人也就顺应着改口叫她嬷嬷。

    “我只是看不惯她那做派,端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哪个做媳妇的不是做小伏低,殷勤伺候,我同她温言软语说了一箩筐,她只一句就将我打发了,连多敷衍几句都不肯。”

    高氏越说越是来了气,当着外人不好发作,如今房间里只有她同柳红,嘴里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不过是商贾出身,还是个养女,连父母都不详的东西,也不知谁给了她一身高贵傲骨。且不说当年未出阁时我在宴请上见的那些高门贵女,就说那花绒县主,宫里出来的贵人,在我跟前也是眉眼恭顺……”

    “老夫人,这话可不敢提。”朱嬷嬷吓得变了脸色,连声出口打断。

    她瞧了窗外无人,快步踱到高氏身后,佝着腰,伏在她耳边低语道:“您心里头知道那位就好,万不可再说出口,让那谢氏知道可怎么得了。”

    高氏也知道好歹,只一时不忿说了出来,被朱嬷嬷一说,假意捂了捂胸口,作咳两下,一时间噤了声。

    明辉堂的丫鬟婆子虽身契都捏在她手里,可大半人都是谢氏在牙行买进来的,里头难保没有她的眼线。

    晌午一过,这雨就如谢凝所料落了下来 。

    小雨淅沥,顺着瓦檐滴落,三长一短,敲在石砖上嗒嗒作响。

    外院的花厅里,王管事和钱账房候了许久。

    谢凝一来便招呼二人坐下,唤了小满看茶。她拿起长桌上的的账本,粗略翻完,心中对丈夫在京中的花销有个大概,就交由夏至拿下去同钱账房细细核对盘算。

    当初张秉素上京赶考,她拿了二千两银票出来让王管事带着。如今账面上还剩下三百多两。除却赁房的五百两,大头都花在了给师座送礼,打点铺路,还有宴请上。

    再说王管事,也是个忠心为主的。在扬州时不过鬓边夹白丝,这一年多不见,今日见着两鬓却是全白了。

    他是张家的老人,世代在张家为奴。张家祖辈也是富贵过的,出过进士做过官,只可惜人丁凋敝,下数三代都只有一个男丁,原本张父考上举人,也算有个官身,谁曾想不到三十就一场风寒去了。

    临终前嘱咐王管事将哥儿照料成人,王管事得了嘱托,自己的儿子又跟在少爷身边做长随,自是一心一意盼着少爷好,光宗耀祖,重振门楣。他不仅不在账面上做手脚贪银子,还将整个外院都肃整个干净,各家各府人情往来,年节送礼更是样样周到。

    谢凝同他道了几句辛苦,又拿了半封银子,两匹绸缎和四色点心盒子作赏。

    管家管事原是本分,王管事意外得了厚赏,对着夫人连连磕头作揖。

    金乌渐渐西坠,花窗上斑驳的光影也黯淡下去。

    王管事将京中的风物细细说尽,又顺起话头说了几句善水坊一带的铺面租价,看着日头渐落起身告退。

    晚饭照例摆在明辉堂,谢凝刚踏出花厅门,就撞见了高氏身边的春叶。

    春叶丧着个脸看见是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老夫人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让您自个在房里用饭就好,不用过去了。”

    那位做事一贯随着性子来,厨房的菜都端上桌了,又让人撤下去,满院子人都不愿意过来传话讨晦气,这活就落在了她这个茶水丫鬟身上。

    好在夫人是个和善的主,问候了两句就走了。

    倒是小满姐姐拉着她,亲热道:“我从扬州带回来好多新出的绣样子,一整套的十二花神。拿来描了绣在手帕边上再好看不过,本来想等闲下来了分给大家,如今正巧遇上,你去我那儿,我拿给你。”

    傍晚时分,院中的雨又落了起来,丝丝缕缕,细细碎碎。

    小满赶在天黑前回来了,她放下伞,发髻被风吹的有些乱,青缎比甲也被斜飞的雨丝浸上了水印子。她倒毫不在意,踩干净脚上的泥水走到内室,同夫人说她从春叶那打探来的消息。

    “是大爷身边的长佩回来说大爷今晚有宴请就不回来吃饭了,他来东厢没有找见您,就报去了明辉堂,老夫人听完这话失了兴致,连饭都摆上桌了,又使人撤下去。还借口头疼,不说缘由,让您在房中枯等大爷回来用饭,若不是我磨了那春叶半天,拿了好些花样子诱她开口,且还有的等…”

    “算了,摆饭吧。”谢凝垂下望向窗外的眼,想想就知道高氏是为着白日里的不顺,故意寻些小事磋磨她,无伤大雅,也不上台面,算得得什么过错。

    晚饭倒是简单朴素,一碟干丝,一碟酿瓜,还有一道素炒青笋。谢凝就着一碗粳米粥慢慢吃着,在船上闷久了,就想吃些清淡可口的。

    时令的青笋又脆又甜,一口沁汁。她也是等太久饿了,用了大半碟,才堪堪放下筷子。

    蜡烛燃了小半截,谢凝换了一身素白茧绸寝衣从净房出来,坐在熏笼旁,用干布绞起头发,残烛的火焰在她眼前晃动。

    困倦的她竟瞧出几重残影,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惫怠地耷拉着。

    她对着铜镜用篦子梳好头发,便唤小满熄灯上床睡觉。

    北边天气冷的早,谢凝刚躺上去,就觉着身下一片滑凉,脑中残存的一丝清明也被陡然激醒。

    她猛地起身,掀开衾被坐了起来,直到昏沉的头完全清醒,她才下床趿了鞋子重新将灯点燃。

    长夜寂寂,室宇寒凉。

    她找了件袍子披上,坐到桌案旁拿起本杂记看起来,书页沙沙翻动,只心思却不在这些小字上。

    说来她同夫君已经一年半多没有好好说过话了,除了早上那几句,再有的就是几月前匆匆上京的那个晚上,两人守着高氏到深夜,谈的也无外乎是高氏的病情。

    她性子冷淡不爱写信,夫君则是端方克己,清心寡性。两人的书信除了年节里简单的问候,旁的再也没有了。

    她突然意识到她同张秉素彼此并不算亲近,更谈不上了解。

    二人相识于微末,为着各自的不甘一时冲动缔结下婚约。成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两地,且就那一年里他也多呆在书院中制艺。

    但他给了她体面尊重,和执掌中馈的权力,即便在高氏面前对她也是多有维护。

    她想,她应该主动些,等着他回来慰问两句,也算是尽到妻子的责任。

    夜已经很深了,残存的灯芯浮在融化的白蜡里,火光明明灭灭。

    张秉素推开外间的门,隔着五扇座屏就看见内室忽明忽暗。

    待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桌案上伏着一抹白,纤细的人儿用手枕着头,满头青丝垂落,将那张清冷秀丽脸衬的格外娇小,远山含黛,眉宇间拢着轻愁。

    是他的妻。

    他脱下半湿的外袍,一把将人横抱了起来,冰凉的手径直垂在他腕间,让他不由蹙眉。

    “夫君,你回来了。”谢凝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惊醒,睁开眼看见那白净的下颌软声道。

    “困了怎么不去床上睡,夜里冷,伏在桌案上小心着凉。”

    “我想着等你回来,不知怎的就睡着了。”谢凝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她红了脸,低声嗫喏道:“我们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张秉素霎时觉得心口一窒,心里有许多话却不敢说出口,万般言语只融成这一句。

    “对不起。”

    她那么好,他却那样不堪。

    “是我执意要等你,你有什么错,看你发尾都湿了,放我下来快去洗个澡暖暖身子。”

    “阿凝,对不起。”

    他喜欢她,从打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了她,从来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缔婚,而是他精心织设的姻缘。

    只这段强求的姻缘终将如水中月梦中花化作泡影,他不是没想过坚持,可无数冷眼,无数次闭门羹,无数道南墙撞得他头破血流,心累俱疲。

    他只能去攀附那花枝,去走那捷径。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面孔,眼窝凹陷,惨白枯瘦,他死死攥着他的手,逼他做出“官至三品,出人头地”的承诺,直到他点头,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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