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遇到的事。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窗边写稿，突然看到一只蝴蝶在雨中狼狈地飞。
雨肆意地打在它的翅膀上——那是一对很漂亮的翅膀。
傻蝴蝶，雨下这么大还在外面飞，真不怕死。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推开窗户，把蝴蝶放了进来。
它似乎也有灵性，扑闪着翅膀飞了进来，停在我刚写了半页的稿子上。
翅膀上的水滴落在纸上，“宿蝶”两个字晕染开来。
“挺有缘的，”我对它说，“你就叫宿蝶吧。”
反正看这个架势都要死了，别说宿蝶，叫你二狗又怎么了。
它的翅膀有气无力地扇着，渐渐停了下来。
……还是死了啊。
我叹了口气，没再管它。
第二天我是被吵醒的。
我睡眠质量不是太好，一点声音或者一丝光都会把我弄醒。
所以我的房子是隔音的，窗帘是遮光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束光突然落在我的眼睛上。
还有窗帘被拉开的声音和脚步声。
进贼了？
我猛地睁开眼，和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年对上视线。
“！！！！！”
我瞬间清醒，警惕地看着他。
他的皮肤雪白，整个人单薄又柔弱。右眼的位置覆盖着一只巨大的蝴蝶，几乎遮住了他半边脸。左眼眼尾虽然有一个类似于水滴的印记，却并不显得不和谐。唇微微张着，似乎有些不解。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眸里是罕见的不谙世事，如一张纯白的纸。
我咽了咽口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
他歪了歪头，有些生涩地发出声音：“宿……蝶……”
他是宿蝶？！那只昨天死在我稿纸上的傻蝴蝶？！
这怎么可能！
2
虽然很不想接受，但是听过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之后，我才确定他真的是昨天那只不怕死的漂亮蝴蝶。
怎么办呢？
报警？跟警察说我家里有个蝴蝶变成的人？
……估计会被当成精神病吧。
那怎么办？
算了，先留在家里。
我给他找了身衣服，但是我的衣服对他来说似乎……呸，就是太大了。
衬衫松松垮垮地拢在他身上，下摆甚至能遮住大腿。
裤子……
目测长了三十厘米。
算了，有的穿就行。
我坐在他对面，试图跟他交流。
“你是谁？”
他抬眸看我，轻声开口：“宿……蝶……”
……靠，给他取名干什么！
我喝了口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从哪来？”
“蛹……”
“怎么变成人的？”
“名……”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给你取了名，所以你变成了人？”
“嗯……”
我搓了把脸，有些绝望。
这都是什么破事儿。
“我……你……不……走……”他走过来拽了拽我的衣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你……不……走……”
养孩子的绝望，我感受到了。
但是对着这张脸，我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再也不骂昏君色令昏智了，换我我也是。
我叹了口气，打开电脑给他找了个少儿识字课程。
“你跟着这个学，我出去给你买衣服。”我指了指电脑屏幕。
他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在电脑前，跟着屏幕上跳动的卡通小人学识字。
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眼里似乎也有了光。
还挺乖的。
3
等我回来时，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整个人乖乖地缩成一团，呼吸清浅。
我推了推他：“傻蝴蝶，起来换衣服。”
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对我笑了笑：“好……”
我给他穿上了衣服，随口问道：“学完了吗？”
“学完了，你看我现在说话都很流利了。”
“哇塞，聪明蝴蝶。”
“我是宿蝶。”
“你名都是我给你起的，我叫你什么都行，懂？”
“哦……”
你别说，坑傻蝴蝶还怪好玩的。
晚上我不喜欢吃东西，但是顾忌旁边有个傻蝴蝶，我还是问了一句：“傻蝴蝶，你吃东西吗？”
“给我买点花就行，当然我也能吃你们的东西。”
“那行，你在家等着，我去买。”
“好。”
4
当我抱着一大捧花进来的时候，宿蝶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
果然，我简直太了解他了。
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赤脚朝我跑过来。
我把花递给他，笑着问：“怎么没穿鞋？”
他抱着花，沉默了一瞬：“你叫什么？”
“呀，我家傻蝴蝶想起来问了？我叫宋迢，迢迢织女星的迢。”
“宋迢，”他看了一眼怀里的满天星，又抬眸看我，神色复杂，“你为什么会觉得，一只蝴蝶会喜欢吃干花？”
“……”
最后还是我给他下了碗面条才哄好了自闭的蝴蝶。
但是我没想到他连筷子都不会用。
“我不会用筷子，你喂我。”
“不可能。”
“那你教我。”
“……”
“我学的很快的。”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点面条举到他面前：“傻蝴蝶，学会了？”
他突然凑近，张嘴把面条吃了进去。
看着他含笑的眸，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这只傻蝴蝶坑了。
靠。
5
傻蝴蝶学东西是真的很快。
起码零基础一天学会百分之六十的新事物我做不到。
上次我在做饭，他站在一边看。
等我把汤盛出来，他突然说：“这个我会了。”
“那你以后熬汤？”我半开玩笑回答。
他点了点头：“好。”
傻蝴蝶。
第二天我有事出门，回来的时候听到厨房里传来动静。
我靠，这傻蝴蝶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我鞋都来不及换就跑到厨房，他站在灶台前，背对着我。
锅里热气腾腾升起，他一手拿着锅盖，另一手用勺子搅拌着什么东西。
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头，颇为自豪地朝着锅里扬了扬下巴：“看，我做的。”
你别说，傻蝴蝶做饭还挺有模有样的。
奶白色的食材和汤汁在热气里翻腾着，飘出令人垂涎的香味。
我愣了愣：“我靠，蝴蝶姑娘。”
“我是男的。”他有些无语。
“哦，忘了你没听过田螺姑娘的故事。”
“那是什么？”他问。
“哦，书生救了一个田螺，田螺自愿成为他免费劳动力……”
“我也愿意。”
“……和老婆。”
他眨了眨眼：“老婆是什么？”
我有些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呃……就是……你知道爱吗？”
“一种情感？”
“对，由于这种情感而在一起的两人称之为夫妻，男方喊女方老婆。”
“只能是一男一女吗？”
“不一定……算了我跟你一只蝴蝶说这些干什么？”
他没再说话，拿过碗盛了两碗汤。
今夜繁星满天。
以前买过一台望远镜，摆在阳台吃灰。
傻蝴蝶一遍喝汤一边指着望远镜：“那是什么？”
“望远镜，”我把汤咽下去，“能看星星。”
“我想看。”
我放下碗：“行啊，等我给你搞一下。”
折腾了一会，终于调好了望远镜。
“那颗星星好亮啊。”傻蝴蝶的左眼贴着望远镜。
“当你看到星星的时候，说明这颗星星穿越了几十亿光年只为见到你一面”（此句非原创，原作者祁枫肆）我看着他，“地理意义上来讲你看到的这些星星其实已经毁灭了，那些光是这颗星星毁灭时诞生的。”（同上。）
“星星不是永生的吗？”他问我。
“当然不是，只是寿命比较长而已，”我答，“话说回来，你能活多久？”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很短。”
真不愧是傻蝴蝶，连这都不知道。
“我的寿命很短，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春生秋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于是没回答。
他放下喝了半天却还剩小半碗的汤，认真地看着我：“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当然会啊。
“当然不会，我为什么要因为一只蝴蝶难过。”
他好像气到了，跳起来打我。
“来来来，傻蝴蝶快飞起来打我膝盖。”
“宋迢！”
那夜繁星满天。
6
“你眼睛上这个蝴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靠着门框，看着理直气壮躺在我床上的人……呸，蝴蝶，“装饰还是器官？”
“唔，都算。”他拨了拨蝴蝶翅膀。
“什么叫都算？”
“这是我的本体，”他回答，“可以在我消散之后留下来。”
“等你死了我把你的本体做成标本好不好。”
“滚。”
逗你玩的，我不要你死，你要一直陪我。
我在心里说。
7
又是一个初春。
我和傻蝴蝶认识也一年了。
也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算了，他变成人那天就当是他生日吧。
我拎着蛋糕进门的时候，傻蝴蝶愣了一下。
“蛋糕？”
“嗯哼，给你过生日。”
傻蝴蝶直到被戴上生日帽都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我点燃蜡烛，看他一眼，不禁笑起来：“别发呆了傻蝴蝶，快吹蜡烛。”
他吹灭了蜡烛，我又催促他：“快许愿。”
“唔……”他想了半天，“你一般都许什么愿望？”
我随口答：“许希望有人爱我之类的吧。”
他跟着重复：“我希望有人爱我。”
傻蝴蝶。
“所以，爱到底是什么？”他吃了一口蛋糕，含糊不清地问我。
“唔，爱是一种神圣的感情。你和谁待在一起觉得舒服，想跟谁永远在一起，那你差不多就是爱他。”
“那你爱我吗？”
当然爱啊。
“笑话，我怎么可能爱上一只蝴蝶。”
“但是我爱你。”
他坐起身，静静地看着我，很认真，很纯粹。
“我爱你，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8
我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爱我？
一只刚来到人类社会一年的蝴蝶，连我的内心世界都无法窥探，他怎么可能爱我？
他依然看着我，我垂下眸，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随意：“抱歉，我不爱你。”
他眼里的光暗淡下来。
电话突然响了。
上头让我去A市参加作者见面会。
我挂掉电话，叹了口气，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衣服。
他追了过来：“你要走吗？”
“嗯，”我答，“三天之后我回来，我们都好好冷静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倔强地握着我的行李箱把手，丝毫不准备松开。
我沉默一会，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他站在原地。
我没有回头。
他再开口时已经有了哭腔：“我等你回来，给你熬汤。”
我没说话，关门时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在哭。
傻蝴蝶。
9
“我回来啦。”
我打开门，下意识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我。
我有些慌，又喊了一声：“傻蝴蝶？宿蝶？”
还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突然有些害怕。
客厅，阳台，卧室……
都没有傻蝴蝶。
我走进厨房，只看到一锅冷掉的汤。
是我教过他熬的。
“这个我会了。”
“那你以后熬汤？”
“好。”
书房的门紧闭着，我站在门前，又喊了一声：“宿蝶？”
没人回答我。
我颤抖着手推开门，连宿蝶的影子都没有。
不对……
书桌上有什么东西。
我走近，看到一只蝴蝶落在纸上。
不。
是蝴蝶的尸体落在纸上。
“这是我的本体……”
“可以在我消散之后留下来……”
他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
我轻轻捧起那只蝴蝶，这才发现蝴蝶的下面有一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学生写的字。
“我爱你，从春生，到秋死。”
落款是一只简单的蝴蝶。
有水滴在纸上，洇湿了字迹。
我抬手一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我的蝴蝶死了。
死在我的书房。
死在初春的某个时刻。
死在无尽的孤独和失落中。
他的人生不长，却都用来爱我。
再也没有人会在家里等我，再也没有人会给我熬汤。
那个初春的雨天，我让他活了下来。
但也是因为我，他还是死了。
这次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我的宿蝶。
10
我爱你，从春生，到秋死。
傻蝴蝶，我也爱你。
你能听得到吗。
傻蝴蝶，我也爱你。
傻蝴蝶。
宿蝶。
我的爱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