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辖区广袤,西南蜀地地势崎岖,多山地大川,丛林密布,溪流交错。虽然才刚刚入夏,但今年格外炎热,炙烤得人时刻感觉快脱水成一块干木。
白日里山中暑气氤氲,山民们无法进行长时间劳作。歇一会儿,做一会儿,待到夜半,山里人家才算暂时闲下来,可以睡个囫囵觉。
和着阵阵鸣蝉,山民们三三两两围坐于庭院之中消夏。山中小院缺不得井水,小院西边有一口凉井,井上摆放着一排鲜红翻砂的西瓜,鲜红欲滴。
“请问老人家,这里可是乞灵镇?”
嬉笑声被少年一把清朗的官话截断。
有人问路不足为奇,可这标准的官话有些特别。
这里虽是通往京城的要道,常有游商谪官经过,但此条山路崎岖难行,尽管行程最近,行路却不方便,春风得意的达官贵人们更愿意走能行牛车的大道。
院门外立着四名少年,均清俊挺拔,绝不是落魄失意之人。
开口询问的看上去年纪尚小,还有些稚气,着浅绿夏衫,比山中新竹更清润。
李守荷笑语盈盈,同样风姿出众的双胞胎李通、李达凑在他身旁,三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排清爽可口的西瓜,看上去居四人年龄之首的吴月珩站在他们身后,目光含蓄,一副翩翩公子的作派。
院内年纪最长的老者面容慈祥和蔼,望了望少年一行四人,用手势示意请进,老者身边的蓝衣少女偏头向老者嘀咕了几句土语。
挨着院门最近做妇人打扮的青年女子笑着把他们迎进来了。
四位少年风采各异,端端正正行过礼后,翩然坐在乡下小院里,小院内刚刚响起的交谈声静了一瞬,众人才又谈笑如常。
“小郎们,这就是乞灵镇了,赶路辛苦,坐下吃牙西瓜解暑。”巧娘是这家三郎的新妇,蓝衣少女是刘家家中幺女彩衣。
巧娘掏出绣了黄色小花的手帕仔仔细细把手擦了一遍,再把西瓜放在两个长条木盘内,递给年纪稍长的两位双胞胎少年,彩衣唤上两个年岁更小的童子搬来竹凳。
刘家老翁和眼前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对视而笑,并不开口。李守荷四人守礼起身,拱手道谢:“老人家好,谢谢姐姐和阿妹。”
“你哥哥们看着比我大些,你这小郎,也唤阿妹吗?说不定你还没我年长呢!”彩衣一笑脸颊就浮现两个精致的梨涡,她递上手帕与少年擦拭。
“在下西蜀李家三郎,家父曾与我说过乞灵刘家。”李守荷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水润有神,声音更是沁人心脾。
“李三郎,大家都说你是个怪人,明明生于武将世家,家族绝学一丁点都没学到呢!称我彩衣吧,这瓜是从井水里湃过的,还不快吃?”彩衣截住了话头,削葱一样的细白手指遥点了点盘里的西瓜。
李守荷偏头望了望两位表兄,李通李达兄弟俩朝他摇摇头,刚刚两人虽然接住了木盘,却是用手帕隔着的,“刘老,三郎来乞灵镇,只是借道出蜀,这瓜我可不敢吃,吃了就怕回不去了。”
此地荒僻,今夜虽有朗月悬空,平日黑黢黢的山林却因光影多了几分鬼魅。再看这山野人家,院舍足有三四进,古朴雅致,规制不似寻常人家。
彩衣抿嘴一笑,退回了老者身边。
巧娘眼神向四周一扫,院内原本熙攘的笑闹皆散去,小院一时静默无声,只留爷孙三人。
“西瓜解暑,正是夏日佳果。三郎该知我两家颇有渊源,何必这样说辞?早得到线报,说三郎要赴京,本来以为还有些日子,不想星夜赶路,现已到了乞灵镇,幸好我们刘家早做了准备,不然就和三郎错过了。”
女子依然温文尔雅,一双眸子清透,似能洞察人心。
“姐姐,吃人嘴短,何况是您刘家的东西呢。我虽然不成才,可家规森严,不敢乱吃。”李守荷话里有话,可偏表情一本正经,摇摇折扇,风流俏公子的做派灵动可爱。
彩衣又用西蜀土语和刘老低声说了几句,抬手抚了抚乌黑亮丽的小辫:“谁敢在西蜀境内给你下毒?怕不是想被你李家军踏平祖坟,挫骨扬灰?”
“阿妹,此言差矣。我可从未入过军营,阿娘说我身无三斤骨,家族技艺传于我两位兄长,不缺我一人,任我逍遥自在,父王也是同意的。”李守荷瞅了瞅彩衣的辫子,左手背过去摩挲了一下发尾,心下想到女子的小辫真是精致。
西蜀李家,驻守此地已逾百年,朝堂风云难以席卷据天险自重的李家。李家得以休养生息,在蜀地繁衍上百年,势力盘根错节,牢牢把控每一条命脉。
彩衣说无人敢招惹李三郎的话不虚,甚至可以说还没到位。李家大郎守诚稳重自持,在京为官;二郎守慎镇守西蜀,是年少成名的的冷面悍将,旁系英才亦层出不穷,没人怀疑李家荣光可再续五十年。
只李家三郎有些特别,他在西蜀人的心中唯有“娇贵”二字可形容。
三郎早产,西蜀人尽皆知。李夫人去了半条命才保住,宝贝似的养到现在。尽管家人娇纵,文武皆未有父兄之像,只一点安慰,才学武艺并非小郎必须,累世官宦人家养得起这么一位金尊玉贵的精致小郎。
何况三郎并非纨绔,幼时便有神童之称,十四生日宴刚过,想和他家结亲的人家不光是全西蜀,就连长安家有贵女的豪门望族,也都在派人打听。门第、势力固然是顶尖的,可与他议亲的人家自然也是如此。
彩衣眉眼弯弯,也以礼相待。
“你虽未在军中任职,可谁不知道你家就是西蜀土霸王?你这次行事可不像李家做派,也不是你李三公子的做派?我刘家在乞灵镇繁衍三代族人了,我从出生就没离开过这。李三郎,我在家中同辈里可居第一,和你一路,护你周全,可好?”
“吱呀”绿竹做的院门没关严实,夜风一吹,竹门大大敞开。院内两方隐隐有对峙之意,李守荷面色不改,坐得安安稳稳,心中暗想:刘家人行事诡谲,出发前夜父亲交代我若无生死之危,需避其锋芒。
可叹乞灵镇横在出蜀的最短路程上,时间紧迫,不宜耽搁。
巧娘轻移莲步,合上院门,“彩衣,夜深了,阿爷要休息,你先推阿爷回去,我陪陪贵客。”
彩衣的父亲是刘家家主,但刘老出神入化的医毒二技却没有传给其父。彩衣上有三位兄长,都已婚配,下有一妹尚属稚龄,刘家绝学该是传到了他们五人身上。只是一医一毒,都需于庞杂的书山典籍和会诊中点滴积累,彩衣年岁不大,未成气候,棘手的是巧娘。
“连夜赶路,小郎依旧神采奕奕,这几日该是白日里歇息,黄昏时动身吧。从守西府到乞灵镇,快马十日路程,小郎有何要事?须知西蜀一家,我刘家虽据山势自守,不常与外界走动,可李家这样大的动静,属地百姓心有戚戚,今夜特来相问。”
巧娘语调轻柔,每一句都裹在李守荷的心上。
时值朝野动荡,朝内李家亲信接连出事。家中人皆有官职,大兄在京中为官,不可擅离职守,众人一时竟不好轻举妄动。唯有守荷天性自由散漫,此番匆匆赴京,也不算太过惹眼。
乞灵镇刘家横跨正邪两道,上一世,兄长登基后,刘家有女入后宫……只是宫中女人实在太多了,不记得刘氏女什么位份。只恍惚记得十分开朗爱笑。
闻弦声而知雅意,守荷笑着拱拱手:
“姐姐七窍玲珑心,我两位兄长勇武过人,已到我李家武学巅峰,我武功不行众人皆知,动静大些也没办法。”
夏日夜短,李守荷抬头望向北斗,不能再耽搁了,“我此行进京,只是为了探望兄长,蜀中并无大事。”
既然已经表明身份和目的,借道乞灵镇也算了了。管他彩衣彩帽,兄长还在京都等我呢。守荷挂上更柔和的笑容,一声清脆:
“告辞!”
吴月珩也拱手告别,过了乞灵镇,西蜀道上的人都算解决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