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勾勾拉勾勾,与君相守乐无忧……”
“呀!娘,这憨子又在酒席上唱了!”一旁的娃子咋咋呼呼的叫起来,见众人看过去,女人赶紧抽了娃子一个大嘴巴子。
“你个瓜娃子说的甚么胡话,那是守村人,替咱们村挡灾的!”
所谓“无傻不成村”,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一个憨傻的人做守村人。传言啊,他们是为村子挡灾祸的,得丧失一辈子的神志,以一己之力来守护村子的安宁。
听说三年前,桃花村的守村人另有其人——住村头的王狗儿。可他年岁大了,走不动了,没多久就死在了自己那间小破屋里头。
村长慌了,整个村子的人都慌了,没了守村人村民们可咋整?村子可咋整?
果不其然,王狗儿走后的第二天,村长那在外耕种的大娃子出了事,被蛇咬伤了。
随后又是接二连三的灾祸,孙二娘去世了,王大爷明明腿脚利索,却突然栽进了田里,没过几天几天也去了……
得再找个守村人,不然这桃花村以后怕要变成无人村了!
可上哪里找去?守村人得天生五弊三缺,通俗点说,得是个傻子!
村长日思夜想啊,这村里哪个是打光棍的呢?
忽的他拍了下脑袋,村里头打光棍的是没有,六亲无靠的倒有一个!
村尾那两家是外姓,十年前投奔到桃花村,有一家人半年前就人去屋空了,而另一家的老子在半月前就熬不住,去了,只留下了苏渔这个小娃子。
苏渔讨村里人欢喜,都说他生得白净,不像村里的土娃子,为人也老实。
那天村长联合村里的几个人商讨,决定让苏渔接替这守村人的位置。也顾不上苏渔乐不乐意,把人打晕就关进了后山的破庙里。
不出三日,桃花村又出了一位新的守村人。村里人也都心照不宣,毕竟他们惜命呀。对苏渔也是好生供着,怕他死了,村里再遭难。
村里头的人都晓得,这苏渔喜欢在别人红事酒席上唱童谣。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人,只听着像童谣,没人懂这话里的意思。
今个儿是村长的小娃子娶媳妇,苏渔中规中矩的帮完忙就一个人端正的坐在小桌上等吃食。
如今他也快满十八了,但个子还是很小,穿着件灰色的破大褂,瞧着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因着要办喜事,村长媳妇儿给他剪了头发,瞧着也算清爽,但他身上脸上还是脏兮兮的,路过还能闻着怪味儿,可谁也没敢嫌弃。
因为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欠人家的撒!
吃食端到面前来,苏渔憨笑着对帮忙的人作了个揖,也没急着吃,东张西望的看热闹。
新娘子是隔壁村的,拜完堂就过来给大家敬酒了。
苏渔直勾勾的盯着她身上的红衣裳瞧,拍着手开始唱,“拉勾勾拉勾勾,与君相守乐无忧,毁约腹内生万针,食化烈炎不到口……”
大家笑,都说他在祝贺两位新人,新娘子听着却是变了脸色,这童谣她晓得,可不就是她跟如意郎君的誓言嘛!
但她那如意郎君前些个日子死在了外地,只留下了她一个人。今个儿会嫁到桃花村,也只是因着爹怕她成老姑娘没人要,给她讲的一门儿亲事,她早已心灰意冷,嫁谁也无所谓了。
苏渔歪头笑着拍手,直勾勾的盯着新娘的红衣裳,“拉勾勾拉勾勾,君未食言我无愁,毁誓先吞不老药,妻离子散无人守……”
也没人搭理他,只有新娘子对他的话有了几分顾忌,心不在焉的敬酒。
夜里苏渔喝了酒,回家路上嘴里还念叨着:“拉勾勾拉勾勾,君若相惧应守旧,背盟身要受千刀,恶犬时时啮骨肉,拉勾勾拉勾勾……”
直到一座座矮小的土屋落在身后,他才停下脚步。
前些日子就入夏了,到了夜里,田里的蛙虫吵得人耳朵疼,平日里听着直让人烦躁,但苏渔听着却异常平静,他抬起头,眼神清明,凝望着天上明亮的月亮,轻声喃喃:“……你要我等到何时,我快扮不下去了……”
三年前,他被村长打晕丢进了破庙。
他哭,他喊,求他们放了他。
可那些守外边的人怎么说来着?为了村子,庙里的老神仙会让他成为守村人,忍几天就好。
腊月寒冬,庙里没有暖和地儿,只有角落堆了几把枯草,他蜷缩起身子窝在草堆里,还是冷。
整整三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只能啃那堆枯草,最后没了枯草,也没了避寒的地儿,他缩在墙角,晕头晕脑的默念着李冬生的名字。
他后悔了,他不该选择留在村里等,他应该跟着李冬生走。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后悔药?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以为是庙里神仙显了灵,见桃花村没了守村人遭难,可怜他们,又送了一个守村人给村里。
没人知道他只是扮作憨傻,更没人怀疑。因为自他成为守村人以后,这村子就没有再受到过什么难。
说到底,都是人心作祟。
苏渔苦笑一声,进了家门。
李冬生是他一快长大的哥哥,要是非要说出两家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两家是一道搬到桃花村的。他爹跟李冬生的爹关系好,娘去世后就一同搬进这村里头住,为着清静。
李冬生的爹先走一步,而他爹也因着生病,下不了床,所以他也没能跟着李冬生去外地找出路。
李冬生走之前跟他说,等他闯出头,就回来娶他,一定要等他回来。
打小第一次见面,李冬生就拉住他的手,说,他长大后一定要娶他做媳妇儿。
大人们都笑,没把娃子的话当真。
两个男娃子,哪能成婚啊?大人们都当他们闹着玩呢!
可他俩心里都清楚,谁也没说谎。
小时候李冬生跟他约定拉勾,教他唱这首童谣,拉勾勾拉勾勾,与君相守乐无忧……
可现在三年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连信也在两年前断了。
要是不想娶他了,回来见见他也好啊……又不会怪他……
想着想着,苏渔沉睡了过去。
“爹,这个弟弟我喜欢,长大后我一定要娶他做媳妇儿!”
“小渔儿,怎地哭了?伯母走了你还有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渔儿你小心着点,这田里有虫,就乖乖待在田埂上,我马上弄好了。”
“渔儿,待在村里不是条出路,我想去外地闯闯,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吗?”
“那你等我回来,我一定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李冬生临走前一天夜里,他们俩躺在一个被窝里。
李冬生亲了他,头一回都觉得稀奇,跟吃糖似的,轻轻的舔,但又不一样,比糖味甜!
醒来苏渔的枕头都湿了,听见外头有人敲门,抡起袖子随意擦了几下,又装出一脸憨傻样,去开了门。
是昨个儿的新娘子。
“你昨个儿唱的童谣,能再唱给我听听不?”新娘子进了屋,顾不得苏渔袖子上的污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语气急切得很。
见苏渔没吱声儿,她又说:“这样,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苏渔看她眼底乌青,一副没睡好的模样,拍起了手,“拉勾勾,拉勾勾,与君相守乐无忧,毁约腹内生万针,食化烈炎不到口,拉勾勾,拉勾勾,君未食言我无愁,毁誓先吞不老药,妻离子散……”
苏渔一遍遍的重复着,再看新娘子时,她听得早已泪流满面,嘴里含糊不清说着什么。
苏渔听见她说:“我的如意郎君死在了外地,带走了我们的约定,从今儿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他说回来就会娶我,攒够钱把我娶回家,他每天都会给我写信,突然有一天他没了音信,我爹说他是见了外地漂亮的闺女变心了!我不信,我偏去找他……”
“后来才晓得,他死了,他被当地人欺负,那些天杀的把他打死了!暗地里裹着破席子丢在了野外喂狼!”
“他是多么憨厚老实的一个人啊,哪可能去招惹别人!我哭,我在他的坟头哭,哭晕了,后来还是我爹用驴车把我拉回来的……”
苏渔依旧一副憨傻的模样,只是没再拍手,递给了她一张脏破的手帕。新娘子也没嫌弃,道了谢攥着手帕又哭。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新娘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声儿说:“其实我早该随他去的,可我不敢,胆儿小,怕死……”
见苏渔还是一副憨傻的模样,新娘子眼里含泪,轻笑了一声:“让你见笑了,这是谁教你的?”
“我……我……”苏渔犹豫了一下,“我……夫君……”
新娘子愣住,“你夫君?”
见苏渔点头,新娘子更是难以置信,瞪大眼睛望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苏渔。随后却是泄了一口气,这年头,是男是女又如何,活着就行!
“那……你夫君呢?”
苏渔歪头憨笑,“不知道!”
新娘子瞧了他半晌,目光突然坚定起来,似乎下了决心,问他:“你想见他吗?”
“想!”
“我带你去找他!咋样?”
苏渔目光一滞,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不能走……”
“哎呀你傻吗!你就这么干等着?万一他跟我的如意郎君一样死在了外头怎么办?不不,我不是要咒他……”新娘子慌乱的摆手,“只是与其在这边没头儿的等着,还不如赌一赌……”
“我……我也有私心……昨个儿听了你唱的童谣,我就想通了,想再去见他一面,若是不能和他在一起,这日子过着也没劲。”
听着新娘子的话,苏渔皱起了眉头,他竟然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
在他心里头,冬生哥是上天入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能会落到那种田地。
可除了前三个月收到信,这些年再没有收到过李冬生的信。
苏渔心里头蓦地一阵恐慌,茫然又不知所措。
是真出了意外,还是忘记他了?
“这样,你想想,想好了来找我。”新娘子拽了一把他的手,“谢谢你的手帕,我回去洗了还给你。”
说完她就要走,却听见后边响起清脆的声音:“你真要跟我一起走?”
“当然!”新娘下意识应了,转头一看那憨傻的守村人,却是一脸清明,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
新娘子话音未落,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环顾了一周见没人,才压低了声儿:“你怎么……你不是守村人吗?”
“被逼无奈……你不会……”
“不会不会!”新娘子忙摆手,“我不信这些,真要安生,那得自个儿顾好自个儿。前阵子我们村守村人死了,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说完她盯着苏渔瞧了半晌,笑出了声,“仔细一看,你生得还挺清秀。”
苏渔抿了抿唇,“我们得找个好时机离开。”
新娘子一听,正了神色,最后敲定了三天后的晚上。三天后村长儿子要去关外,没个三五天回不来。
三天后半夜,苏渔跟新娘子偷摸着的逃出了桃花村,他们打算先去找新娘子死去的相好。
路上苏渔才晓得新娘的名字叫姚丽,她的相好叫王阳,从小一块长大,早以私定终身。可是天不由人愿,竟是死在了外头也没能归根。那王阳家里仅剩一个奶奶也因此气急攻心,前些日子就去了。
作为交换,苏渔也给姚丽讲了自己和李冬生的事。
“你们那时候才多大啊?”
不怪姚丽这么说,属实是因为苏渔也不过才十八岁,三年前那还只是个娃子,能懂什么?
苏渔抿了抿唇,“可他真的对我很好。”
姚丽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一路走来也相处了半个多月,她早把苏渔当做弟弟看待,听着他单纯的话,心里头堵得慌,但又怕自己的话会让他想不开。
罢了,找到那李冬生再说,左不过她手里头还有殷实的嫁妆,要是那李冬生不肯负责,她可以养苏渔。
到了港口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港口是很多年轻人向往的去处,比起危险的关外,这边更好做营生,每年都有不少年轻人为了闯出个名堂来这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没进城,转头去了后边那片山里头,所幸是大白天,没觉着怕。苏渔背着刚买的纸钱和香烛跟在姚丽后头。越是往里头走,恶臭的气味就越浓,走得近了,才发现这里边又多了几具尸体。
裹尸体的破草席被什么东西扒开,里边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两人都被吓得脸色惨白,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