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高大人影在迷雾之中若隐若现。
是谁?她紧张眺望。
终于,这身影从袅袅白雾中浮现,来到面前。
齐林山?!
她感到心脏快要冲出胸膛,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在找你……”齐林山深情凝视着她,声音沾上潮湿雾气,“你在等我吗?”
她紧张得呼吸急促,感到喉咙口有股力量在拼命压制,阻止她说出那个肯定的答案。
乌亮眼眸中柔波荡开,齐林山忽然上前一步,将她揉进怀里。
不……不可以……
她感到既欢喜又害怕,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更不知道应该推开还是继续沉溺。
在他时而温柔时而激烈的爱抚之中,她几乎要哭出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忽然之间,喧嚣声灌入耳中,使她蓦地清醒。抬眼一看,四周浓雾倏尔散去,自己正身处于闹市街头,无数人包围圈当中。
人群之中,她依稀辨认出几张熟悉的脸:时晓月,郑超,秦峰,李菲菲,庄小欧,陈思涵,牛进波,徐立之……接着是孙玉芝。他们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审视她的眼神却格外清晰,仿佛洞悉一切,把她看得浑身发麻。
定睛看去,在孙玉芝身后,齐林山与何之洲比肩而立。何之洲眼中露出轻蔑神情,齐林山则一片麻木。片刻后,他揽住何之洲肩膀,转身汇入人潮之中。她还来不及呼喊他名字,他已消失不见。
她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口喘着气。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眼尾潮湿一片。
八点,蔡珍珍与秦峰、时晓月一同来到婚礼场地。
这里是一处半山民宿,依山而建,有着简朴雅致的建筑与视野宽阔的庭院。站在草坪上远眺,远处云山雾罩,蜿蜒曲折的河流好似一条飘带绕过山前。
“这地方太好了……”秦峰再一次发出感慨,“尤其在这样的阴天,就像身在山水画里。”
“地方好,珍珍布置得更好!”时晓月回身看向仪式场地,满意地说,“我宣布,这就是我的梦中婚礼现场!”
蔡珍珍高兴极了,转身检验自己的作品。
这不是她第一次筹办婚礼,却是第一次给最好的朋友布置婚礼场地。她以天然美景为底,用鲜花、原木、灯和白纱几种元素,装点出朴素而浪漫的空间,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融入了巧思。
譬如入场仪式:她用纯白鲜花和点点灯光,勾勒出一道蜿蜒星河,沿河分布二十把圆木凳。在亲友见证下,新娘时晓月将脚踏星河走向月亮:一个直径超三米、柔柔散发暖白光的巨大月球灯。在鲜花与白纱半遮半掩间,月光莹莹发出召唤,而新郎郑超将在花前月下迎接他的爱人……昨晚彩排的时候,蔡珍珍看着时晓月走向代表幸福的月光,感动得喉咙酸涩,差点落下泪来。
“珍珍,你太厉害了!”时晓月抓住她的手,“布置场地、租衣服、伴手礼……还有摄影、主持人、化妆师……还有二十号人要吃饭,下午还要游玩……你说两万块钱办下来,我怎么算都办不下来!你不会自己悄悄往里搭钱了吧?”
蔡珍珍笑着摇头:“放心,就是在两万预算里搞定的,你要不信,我把账目给你看看?”
“摄影师是珍珍和我,主持人兼化妆师是周思雅,都不用花钱。”秦峰补充道,“游玩因为是淡季,有周老板给的打折福利,就连这民宿也是周思雅发小开的,给到了友情价。天时、地利、人和,差一个都办不成!”
“那关键还在人和。”时晓月笑道,“没你俩不行!”
正说着,周思雅走过来,笑道:“呐,新娘子该去化妆啦!”
蔡珍珍跟着周思雅和时晓月走进屋内,拍了会儿视频,又出去和秦峰布置茶歇点心。
忙碌间,时间来到9点半。她刚把饮料摆好,郑超领着一群人走来。蔡珍珍仔细看去,除了昨天已经打过照面的双方亲属,还有几个同龄人,想必是时晓月和郑超的好友。齐林山与何之洲并不在其中。
为增强来宾参与感和仪式感,蔡珍珍在草坪上放置了一面签到墙,做成纯白贺卡造型,边角以鲜花装点。她和秦峰用拍立得相机给来宾逐一拍照,随后将照片贴在墙上,请他们亲手写下对新人的祝福。
十几度的天气,室外呆久了会冷。她领着宾客进入民宿大厅,民宿老板热情招呼大家喝茶。
等大伙儿安顿下来,她转身向外走去。一只脚刚跨出门外,蓦地双眸微微一震。
只见十米开外,一男一女走向签到墙——不是齐林山与何之洲,还能是谁?
半年不见,他头发短了些,人也似乎瘦了一点,敞开穿一件剪裁利落的藏蓝色风衣,行走间带着一股冷漠而精致的疏离感,与周遭环境仿佛在两个图层。由于他视线落在签到墙上,并没有看到她,所以黑眸中的矜贵与自信是否一如从前,她不得而知。
再看何之洲,还是那样端庄标致。她今天罕见地没有穿一身黑白,而是戴了顶浅奶咖色贝雷帽,穿一件橡皮粉色修身薄呢大衣,扣子一颗不落地扣紧。在阳朔湿润氤氲的空气里,她的气质清丽出尘,还多了一丝烟雨般的柔美。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非常登对。
“我过去接待,你去看看晓月准备得怎么样了。”秦峰声音在脑后响起,她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挡在了门口,旋即收回视线,转身回到屋内。
走进房间,不禁眼前一亮。时晓月已经换上一条长袖的迎宾婚纱,周思雅为她画了温婉清透的新娘妆,还做了个仙气十足的盘发,在发辫间插上几株花草作为点缀。
“好看吗?”新娘抬眸,难掩羞涩地问。蔡珍珍一边用相机给她录视频,一边笑道:“美得跟仙女一样,一会儿别把超哥看傻啦!”
接下来,她又让时晓月对着镜头说一段给新郎的“悄悄话”。这是她特意设计的“突袭”环节,时晓月没有准备,酝酿了一会儿才娓娓道:
“超哥,遇见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意外。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勇气开启一段新的感情,更不用说新的婚姻……是你让我有了重新开始的信心和勇气,也是你,让我重新成为被呵护的女孩……真的,我发现和你在一起以后,自己好像被传染,变得越来越幼稚了呢!在你面前我好像做什么都可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和笑,可以随时抽风,也可以毫无道理地发脾气……谢谢你,给了我无限的包容和爱。未来的日子不管晴天雨天,我都会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下去。当我走累了,你会背我的,对吗?”
这番话说完,不禁时晓月声音哽咽了,蔡珍珍和周思雅的眼眶也红了。“珍珍,快叫新郎官进来吧,我给他抓个帅气的发型!”周思雅笑道。
人还没到大厅,耳朵先听到热热闹闹的谈笑声,蔡珍珍举起相机,抓拍宾客们其乐融融的画面。猝不及防间,齐林山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黑眸直直望向镜头。在取景器框定的方寸世界中,他在看她,而她也毫无疑问在看他。
蔡珍珍动作一滞,仿佛呼吸都凝滞了。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手指率先摁下快门。
接着,她调转镜头,对准时晓月的家人。在几秒一次的快门声中,心情逐渐平复。她放下相机,嘴角勾起一抹得体微笑,淡定走向郑超:“新郎官,你该去做造型了。”
忽然,人群中爆发欢呼。蔡珍珍转头一看,新娘子款款走来。再一看新郎官,果然眼都看直了。
11点,婚礼准时开始。唯美空灵的音乐声中,时晓月手捧鲜花,微笑伫立在蜿蜒星河的起点,郑超正手持婚戒在终点等候。镜头里,双方家长眼含热泪,作为婚礼摄像师,蔡珍珍的心情亦是按捺不住地激动。
“刚才化妆的时候,我问新娘:你对新郎第一印象是什么?”主持人周思雅笑道,“新娘说了3个字,大家猜猜?”
“帅小伙!”“开心果!”“搞笑男!”宾客当中陆续有人抛出答案。周思雅不停摇头,最后揭晓答案:“是——幼稚鬼!”
人群中爆发哄笑,有人说道:“新娘子真叫一个火眼金睛!”
“那我想问新郎,你对新娘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周思雅把话筒递到郑超嘴边。
“4个字——”他高声道,“一见钟情!”
掌声响起,周思雅接着说道:“我们的新郎特别有诚意!他说要用一个节目来表达自己对新娘的第一印象,为此苦练了足足两个月!那么到今天,他的节目是不是拿得出手啦?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大家鼓掌欢迎!”
周思雅将一把木吉他递给郑超,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他把吉他挎在肩上,拨动琴弦,唱道: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郑超演唱的过程中,秦峰和蔡珍珍满场游走,记录新人和宾客反应,而每每当她的镜头扫到齐林山时,都会发现他正直直望着镜头。
蔡珍珍忐忑得手抖。齐林山顽固跟随的视线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不敢多想。另一方面,视频剪辑出来之后,将要发给新人和宾客留念,万一被发现婚礼上来宾的注意力不在新人身上,反倒一个劲盯着摄影师看,像什么话?
她咬咬牙,决定接下来的拍摄全都避开齐林山。
整个婚礼仪式只花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这是两位新人与蔡珍珍这个总策划沟通之后的结果。众人在草坪上合影留念,大合影之后又是一拨拨的小合影,直到中午12点,大家转场至室内,开始午餐。
下午,蔡珍珍和周思雅化身导游,带领众人在遇龙河上玩竹筏漂流。
两位导游同乘一筏。刚开始蔡珍珍一直扭着身子给众人拍照,直到周思雅拽住她衣袖,叫她停了下来。
“呐,那边有个男的,一直在看你。”周思雅说完,指了指斜侧方。蔡珍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齐林山与何之洲的侧影。
她微微一怔,接着听到周思雅说:“你别动,一会儿他就会把脸转过来了。是个超级大帅哥喔!”
蔡珍珍哪里敢听她的,刚拿起相机准备掩饰过去,周思雅却不依不饶:“刚才在婚礼上我就想问了,他是谁呀?好像有点高冷,都不和其他人打招呼的……你们认识吗?”
说话间,齐林山转过脸来,直直望向她。蔡珍珍被他的视线烫到,连忙垂下头。
“问你呐!”周思雅摇晃她手臂,“你们肯定认识对吧?”
“他是我前老板……”蔡珍珍垂着眼道。
忽然,周思雅噗嗤一笑:“逗你玩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她压低声音,自顾自地说,“是你前男友吧?后来喜欢上亲梅竹马——也就是他旁边那位,就把你踹了。哼,纯纯的渣男!没准还想吃回头草?你可别搭理他!”
蔡珍珍感到窘迫,把头埋得更低了。“原来你也知道那件事啊……”她讷讷地说。
“所以我就说嘛,大帅哥没一个靠得住的!”周思雅语气有些兴奋,“要我看,男朋友嘛,谈个小帅的就好!比如我哥那样的……呐,珍珍,你觉得我哥怎么样啊?”
蔡珍珍早就看出老板周明钰似乎对她与众不同,周思雅这么一说,她便更加确定了。
“你哥人挺好的……”她点到为止。
“我就知道!”周思雅唉声叹气,“女人一旦谈过大帅哥,眼光就会变高,再想谈恋爱就变难喽……”她话锋一转,“那秦峰呢?我看你和他挺默契的呀!他虽然没有那个齐什么那么帅,但放在人群之中也是帅哥一枚了。你不如跟他试试呢?俗话说的好哇,忘掉前任最好的办法就是现任!”
“再说吧。”蔡珍珍摇摇头,“我最近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马上就到旅游旺季,我想抓紧时间多拍点视频,多攒点粉丝,多拉些客户。”
“我的妈耶,你这么有事业心啊?!”周思雅叹道,“哪个老板会不喜欢这样的员工呢?”
考虑到她的前任就是前老板,而周明钰则是现老板,所以周思雅这番话可谓是一语双关,扎心得很。蔡珍珍被说得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这次晓月婚礼办得这么好,真是多亏了你。没想到你不光化妆化的好,主持也是一绝,做导游好像屈才了。”
“也是……要不然我们组个CP吧?”周思雅脑洞大开,“弄个婚庆工作室,你做策划,我化妆兼主持,把秦峰也拉上,他既可以摄影,也能干粗活。怎么样?”
蔡珍珍抿嘴一笑,道:“你可真行,居然把秦峰都给算计进来了。人家是北京人,还是独生子,哪能跟我一样在外地漂啊。”
“是吗?”周思雅挑眉,“我看他这架势,怎么好像要和你缠缠绵绵绕天涯呢?”
“怎么可能!求你不要再八卦我啦!”蔡珍珍笑道,“一周的免费晚餐改为两周,可以不?”
“蔡总大气!”周思雅抱拳道。
着陆之后,两人带着大伙儿在河边徒步,傍晚时乘坐大巴来到大名鼎鼎的阳朔西街。
蔡珍珍并不爱这里的喧闹,但架不住游客喜欢,许多人慕名而来,附近酒店民宿生意爆火。所以她在这附近租了房子,方便就近接送客户。
逛到晚上7点,郑超夫妻请大伙在周思雅推荐的店吃当地特色的啤酒鱼,大伙儿推杯换盏,结束时已经过了晚上9点。
临别时,时晓月抱着她不撒手,哭哭啼啼地说:“珍珍,你一定要找到真爱……一定要幸福……”好端端的,蔡珍珍被她整得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她今晚喝了好几杯啤酒,虽不至于大醉,却被酒精勾起伤心事,心也变得柔软起来。眼泪一出来便刹不住车,与时晓月哭作一团。直到郑超和秦峰看不过眼,将两人拉开。
秦峰陪着她,慢慢往她住处走。晚风清凉,街道熙攘,无数陌生人与她擦肩而过。在浩如烟海的宇宙中,她与其它几十亿人终此一生都不会有任何交集,只有其中极少数会有短短一刹的交汇。至于能与她相互缠绕、同行一程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看向身旁的秦峰。他发觉她的注视,转过脸来,冲她温柔微笑。
“谢谢你秦峰。”她由衷地说,“谢谢你与我同行。谢谢你帮我这么多。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和家人……”
秦峰没有说话。蓦地,她感到手掌被轻轻触碰。低头看去,秦峰左手牵住了她右手。
刹那间,心里既感动又惆怅,还有一丝抱歉。然而,掌心传来的热度是如此地令人踏实和温暖,尽管心怀罪恶感,她却不舍得放开。
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年满三十。这三十年的人生,由一次次的离别切割成无数段,每一次离别时她都感到自己的心被带走一块。一路走来,一路缝补,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在亲手将最好的朋友送上幸福彼岸的夜晚,察觉到心房外壁有一根丝线即将崩断。
“三十而立”,三十岁的她却茕茕孑立。她是茫茫荒原中独自伫立的一块顽石,是涓涓溪流中不住漂流的一朵浮萍,是浩瀚星空中无声闪烁的一颗孤星……
“对不起秦峰……就一晚,就让我自私一晚吧……”她在心中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