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来得太快,容易让人得意忘形,忽略转角潜伏的危险。
当齐林山牵着蔡珍珍的手下山时,迎面来了个驴友。他身材瘦削,头戴棕色大檐帽,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山路狭窄,齐林山松开手,停下脚步,让蔡珍珍走在前面。
就在来人与蔡珍珍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身形一晃。
齐林山反应过来时,男人已挟住了她。
齐林山脑子一“嗡”,顿时失了语。蔡珍珍惊魂未定,本能地瞪大眼睛,嘴唇微张。阳光下,抵住她咽喉的刀刃闪着森然寒光。
来人抬头,帽檐下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不乏得意地看过来。这双眼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一辈子也忘不了。
“上去。”项学兵嚼着口香糖,微微抬了抬下巴。
齐林山两腿发软,勉强迈步,重新踏上山顶。
“十五年了……”项学兵声音如沙粒般刮擦着他大脑,“今天可算是见着老朋友喽,这一见又是一双,你说巧不巧。”
齐林山把视线投向刀刃,此刻锃亮边缘正紧贴蔡珍珍咽喉,哪怕有个一毫米的闪失,就会深深刺入皮肤底下……他勒令自己停止想象那幅画面,颤声道:
“你想要什么?”
项学兵挑眼看他,懒洋洋地说:“让我看看你有什么。”
“钱,房子,我都有……”齐林山双手攥拳,努力维持气息稳定,“如果你担心交易不安全,我还有加密货币,比特币。那个在网上就可以完成交易,而且无法追踪。”
“哦?还有这样的好东西?”项学兵轻描淡写道,“它值几个钱啊?”
“如果按照今年3月份的价格,一个币约合人民币60万,我有500个。”
“霍!三千万啊!”项学兵一口吐掉口香糖,“那你给老子转过来,现在就转。”
齐林山眼神沉郁:“你得先有个比特币钱包,然后把你的地址发我……”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短促的一声“啊——”。定睛看去,蔡珍珍脖子上多出一道红印子,一颗鲜红血滴浅浅渗出来,把齐林山吓得眼前一花,身子晃了晃。
项学兵眼中流露冷酷笑意,咧嘴道:“再给老子玩花样,你试试。”
两人目光交汇,齐林山骤然打了个寒战。他意识到,此刻局面不像是绑架勒索,更像是要杀人灭口!否则,项学兵应该挑个适合藏匿的地方下手,又怎会选择无处躲藏又随时可能有人过来的山顶?而且,他若图的是钱财,应该单独绑了蔡珍珍再向他实施勒索,而不是偏要挑两人都在的时候。
齐林山强忍战栗,生死关头已容不得任何情绪干扰。他集中全部注意力,关闭了一切情绪开关,用极快速度镇静下来,分析眼前处境与对策。
项学兵此行,目的正是要对两人痛下杀手。选在此处荒山野岭,没有监控,他又捂得严实,就是意图逃避法律制裁。照理他应该尽快结束战斗,越快越好,但刚才却对价值3000万的比特币产生了兴趣……这一个“贪”字,正是他与蔡珍珍的生门。眼下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先利用他的贪念拖延时间,再伺机寻找扭转局面的机会。
“那你说怎么弄,我都配合。”齐林山沉声道,“银行转账?现金交易?金条?我都可以……”
“金条比较安全。”蔡珍珍忽然说道,“项大哥,你让他把钱兑成金条给你。”
“呵,小丫头你人还怪好的咧!”项学兵嗤笑道。
“我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性命着想。”蔡珍珍细声细气地说,“我想你心里肯定也清楚,银行转账是不行的,回头转手就给你冻结了取不出来。现金也不好,太沉,不适合带着跑路。金条是最好的,方便携带,回头地下交易也查不着你。你就扣着我,让他去换金条。”
“你就这么自信?”项学兵调笑道,“他能出多少钱买你这条命啊?”
“他家里有钱。”蔡珍珍冲齐林山狂眨眼睛,“出个一千万保我的命应该不成问题吧?”
“给我一天时间筹集现金、兑换黄金。”齐林山道,“明天这个时候,1千克的金条我给你20根,差不多折合1500万人民币。但我有个条件……”
他顿了顿,道:“放她下去,我跟你在这等。”
蔡珍珍顿时瞪圆了眼睛,以极小的幅度摇着头。齐林山给她一个鼓励眼神,随即对项学兵道:“这样对你也比较安全。让我用我的钱,赎她的命,我可能反悔。但让她拿着我的钱赎我的命,反悔的可能性更小。而且就算她反悔不来了,你还可以找我父母要。”
项学兵沉默不语,锋利视线有如刺刀,齐林山感到度秒如年。忽然,项学兵啐了一口痰,道:“妈的当老子傻的是吧,还能让她跑了报警?”
齐林山心里“咯噔”一下,思忖片刻后道:“那要不然这样,我和她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不走了,你给我个地址,我让朋友把金条送到你指定的地方,你确认金条收到,再放了我们。”
项学兵咬着腮帮子,眯起眼睛打量他。齐林山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弟向学胜在监狱里落下病,现在只能坐轮椅。在你们兄弟服刑期间,你母亲生活也非常艰难。你可能认为这些是我们造成的,所以要报复。但你想想,你报复了我们就能解决问题吗?没有钱,能让你母亲和弟弟的生活变好吗?你穷困潦倒,亡命天涯,又有什么意思?”
“去你妈的!”项学兵恶狠狠瞪着他,如同厉鬼。顷刻间翻转手腕,刀尖没入肌肤。
“不要!”齐林山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模糊的视野中,蔡珍珍依旧站立。他用挤了挤眼皮,眼前变得清晰。只见蔡珍珍脸色煞白,咬住了牙关,一动不动。
项学兵嘴角扯出残酷笑意,手中利刃拿开一寸,一缕鲜血便顺着蔡珍珍脖颈流下来,在浅蓝色速干T恤领口染出红痕。
蔡珍珍眼中含着泪花,颤声说道:“项大哥,求你饶我一命吧……当年你是阴差阳错才绑了我们,而我们逃跑也是为了活命啊!可以说大家根本就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齐林山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几乎要绝望了。他甚至想让蔡珍珍住口,这样她还能多活几分钟……然而她却接着说道:
“项大哥,你委屈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自由了,接下来把日子过好才要紧啊!有这1500万,全家人都能过上好生活了……对我和他来说,活命是第一位,钱没了还可以再赚,所以我们一定会乖乖配合你,犯不着拿自己性命冒险。你说是吗?”
项学兵默默无语,眼中显出犹豫来。齐林山心中燃起希望,果断加码:“1500万一条命,我给你3000万,买我们两条命。”
这时,一阵山风掠过,掀起沙沙声。忽然几只飞鸟振翅,自下而上斜斜掠过头顶。项学兵偏头,警惕望向山路方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万一有人过来就糟糕了。”蔡珍珍沉声道,“这地方我以前来过,那边有个山洞,不会有人靠近,项大哥你把我们带到那儿去吧,不容易被发现。”
项学兵略微迟疑,蔡珍珍接着说道:“你要不放心,一会儿把我们都绑了再慢慢考虑。我包里有两根绳子,本来是攀岩用的……”
项学兵思忖片刻,在她耳边威胁道:“你要敢耍花样,别怪哥哥我手下不留情!”说罢手腕一翻,轻挑刀尖,拍了拍她下巴,把齐林山看得心惊胆寒。
“你走前面。”项学兵偏头,对他发号施令。
齐林山一边看着蔡珍珍,一边缓缓向前移步。目光交汇瞬间,蔡珍珍眼睛眨了眨,随后给了他一个决然的眼神。
齐林山顿时心如明镜:她觉得这是最后机会了,她准备赌一把。
可他却赌不起。他用眼神告诉她:还没到时候,再等等……可她眼神依旧决绝。
“先往下,二十米后左手边有条小路,拐过去。”蔡珍珍命令道。
齐林山转头,向着下山路走去。
走了十几步,果然看到左侧有条被树丛掩盖的小径,显然少有人踏足,不留神极难发现。
齐林山拐进去,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前方十几米有个明显陡坡——也许,蔡珍珍把搏命之地选在了那里,而他除了配合,已别无他法。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处陡坡。在他身后,蔡珍珍与项学兵脚步声清晰可闻,距他应该不会超过三米。他试图集中全部注意力思考对策,然而大脑却不受控制地编织出最坏的可能性。蔡珍珍也许会被割喉,这一想法不断冲击他的理智,使他呼吸困难,两腿发软。
终于来到陡坡前。几块从土里戳出的大岩石,使得地面形成了一级落差近一米高的阶梯。任何人走到这里,要么跳下去,要么沉下身子,先让一条腿迈下去。过了这个坎之后,前方的道路便平缓许多了。
齐林山用尽全部意志力,遏制住了回头看的冲动。形势正在按照蔡珍珍的计划流动,他必须顺势而为。这种时候任何一丝反常信号,甚至只是倏然间的一丝违和感,都有可能引发项学兵的警惕心,从而使得局势翻转。
他身子下沉,膝盖弯曲,左脚率先下了陡坡,然后是右脚。他没有回头看,而是略微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着。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就是现在!
他闪电般回头,只见蔡珍珍朝他飞奔而来,在她身后,项学兵已跌倒在地。
“快跑!”蔡珍珍边跑边叫道。
“你带路!”他抓住她的手,一个侧身便将她拽到身前。蔡珍珍没有犹豫,用最快速度向前奔去。齐林山快步跟上,很快身后传来愤怒的嘶吼声。
两侧树木飞快倒退。这场林间追逐战持续了几分钟以后,齐林山感到从喉咙到肺,如同被火舌燎着。蔡珍珍再怎么身手敏捷也毕竟是女性,跑得不如他快,体力也不如他好,眼看着速度降了下来。齐林山紧紧跟在她身后,感觉到项学兵的脚步越来越近。
前方山路逐渐崎岖陡峭,眼看已无法支持他们快速奔跑,只能一路抓着树干和山石缓慢下行。齐林山下定决心,蓦地停下脚步。
他转身,将背上双肩包取下来,攥在手里。
身后传来蔡珍珍的叫喊:“你干什么?!快跑啊!”
“你先走!”他大声命令。说话间项学兵已逼近身前。
他攥着背包挡在胸前,听身后毫无动静,再次叫道:“快走!”
两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对视,谁也不敢贸然出手,更不敢有片刻分神。齐林山摒弃了杂念,聚精会神盯着眼前恶兽般的男人。
两人一旦近身搏斗,对方体格虽不如他,但手中有刀,而他只有一个勉强可作防身之用的背包,局面对他相当不利。如果算上蔡珍珍,己方战斗力或许能够与对方持平,但他决不能冒这个险……
一念至此,他大声道:“你在这里只会害我分神!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项学兵于顷刻之间欺身而至。齐林山用背包挡住了他第一击,随后狠狠挥拳,击中他侧腰。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齐林山来不及思考,凭借本能与他打了几个回合。忽然左腹一阵剧痛,他睁大眼睛,下意识低头看去。
只看见了一把刀柄。
再抬头时,视野中惟有一双嗜血的三角眼。身体向后倾倒的刹那,齐林山扭头向后看了一眼:只见蔡珍珍呆愣愣站着,眼中满是惊愕。
绝不能让项学兵逮住了她!这是此刻他脑中仅有的念头。
他躺在地上,胸膛上下起伏。除了无法形容的疼痛,他感到身体正急速变冷。他试图用手臂撑起身子,但做不到……顿时,“死亡”从一个模糊的符号,变成一团清晰的火焰,瞬间点燃引线。
刹那间,所有过往如烟花般炸开,同一时间无数记忆、无数念想绽于脑海……
他想到父亲离开前一晚,拍着他肩膀说:“我儿子太棒了!”
想到深夜在母亲房门外听到啜泣,想到她再婚那日白色头纱下复杂的眸光。
想到徐立之腕上触目惊心刀割痕迹,想到他喝醉了缩在他怀中无声哭泣。
想到外公外婆,想到老师同学,想到无数从他生命中路过的甲乙丙丁。
他还想到黄昏的画室,想到惊鸿一瞥间的灿烂晚霞,想到蝉鸣、雪花、咖啡、箭靶……
原来,当死亡迫近时,人的一生将会折叠成短短一瞬的印象,生命变成一场盛大而短暂的绽放。
当所有光点次第熄灭,他几乎以为要陷入无尽黑夜与永恒寂静,却发现还有一抹小小的光,在为他莹莹亮着。
那是他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啊。
她在少年的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又于而立之年在他生命中开出一树繁花。
她是春天的雨,夏天的风,是秋天的霜冻,冬日的暖阳。唤醒他千种情绪,带给他万般滋味,无论是快乐、甜蜜、爱怜、感动,还是自私、嫉妒、怀疑、怯懦……每一种都奇妙,使他从麻木中苏醒,对活着的感受重新生长。
她像镜子,照出他的欲望,他的矛盾、迷茫、脆弱、挣扎。又像信使,引领他关掉追求短暂欢愉的机器,跳出华丽虚妄的轨道,让他懂得了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不在别处,只在于无愧于心、无负于情……与她共度的时光,变成一趟发现自我的旅程。
他离不开她了,而且已经决定永远不会再离开她了。蓦地想起一句话:“唯有死亡可以将我们分开。”
可是,他还不想死啊!
他还没有带她去世界最大的迪士尼,没有让她穿上最好看的白裙去海岛旅行,没有陪她度过一个毕生难忘的生日,没有与她一起养很多的植物。
对,他还没有给她一个家。甚至,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出那句藏了很久的:“我爱你”……
他决不能死在这里!
四周风声沙沙,鼻端唯有血腥味。眼前斜斜伸展的枝桠,如同无数长矛匕首刺向蓝天。
项学兵狰狞的脸出现在视野中,他低头看他,眼中嗜血之意愈发浓厚。
忽然,他听到头顶传来奇怪声响,项学兵循声看去。同一时间,他也斜眼看去。
只见蔡珍珍从包里掏出一根登山绳,飞快打了个结。
她的意图很明确,但她要怎么做到呢?
呵……他欣慰地笑了。原来到了这种时候,她依然深深相信着他。那么,他绝不辜负她的信任!
就在一瞬间,齐林山上身飞快弹起,猛地扑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项学兵双膝。几乎同一时间,蔡珍珍冲上去,快准狠地用绳索套住项学兵脖颈。
项学兵激烈挣扎,两条腿被齐林山从前方死死抱住,动弹不得。情急之间向后一仰,跌在地上。齐林山跟着趴伏在地,没有丝毫犹豫地移至他身侧,手脚并用锁住了他。
齐林山满嘴血腥味,体力极速流失,几乎要昏死过去,但依旧死死抱着不撒手。他在极近的距离看着绳索深深嵌入项学兵脖颈,上方那张脸涨成红色,逐渐变为青紫……
怀中人已经停止了挣扎,但齐林山依旧抱着不放,直到蔡珍珍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
“齐林山……齐林山!”
他的小天使抓着他肩膀,泪如雨下。齐林山松了手,身子一歪,平躺在地上,一只手臂还被项学兵压着。
蔡珍珍推开旁边身体,跪在他身侧。齐林山微微一笑,准备抬手握住她的手,却发现连动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视野逐渐模糊,意识在深潭之中缓缓下沉。
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声音说:
“不准死!齐林山,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家,你不准言而无信!呜呜……齐林山,我们要一起回家……”
“那就一起回家。”他在心里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