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纠结了,那信物估计真的被他秘密卖掉,所以你才找不到,无论如何,真凶已经抓拿归案,现在讨论如何处置才是要紧事。”
祝景乾说罢,掀起帘子走下车,底下早有一众宫女低眉候着,把柔软的丝巾放在掌心,再恭敬地托起她的手。
罗虎看着她高傲的背影,不由得愣了愣,莫非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他甩了甩脑袋,也跳下车。既然殿下让他别纠结,那他便不再纠结了。
祝景乾刚立定好,发现殿门下站着两名华服太监,一位是太监首领钱公公,另一名便是岳川公公。
她连忙甩开一众宫女,提起裙摆来到他面前,径直问道:“父皇何在?”
“陛下他……”岳川公公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但是话一开口,却又带着些犹豫,“陛下在殿内翻阅文书,早上特地嘱咐奴才,若是殿下要进来无需通报。陛下最近似乎是打算把我朝的礼仪典章重新修缮一番,现在应是正和相关臣子议事呢。”
“召见的臣子是谁?”她随口一问。
“奴才这就不知道了,似乎是前几日新晋上来的,由赵贵妃引荐,封了翰林院修撰。”
祝景乾本来已经想推门而入了,听到此话不由得又停下来,宝石绿的耳坠摇摇晃晃,打在脸颊上,但是她顾不得疼头,下意识问道:“赵贵妃?”
岳川公公微微躬身,没有多话。
祝景乾冷笑,赵贵妃就爱干这种事,和中书令一个负责弹劾,一个负责引荐,久而久之下去,恐怕整个朝堂的文官都要被他们换过一遍了,待会儿还是劝劝父皇吧。
她也不是傻子,知道岳川公公显然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有钱公公在场,所以不方便直说。
岳川公公现在虽然在陛下身边服侍着,但到底还是公主府的管事,心里向着她。而钱公公不同,他是宫里太监的首领,自然以宫中利益为重。
虽然猜不到岳川公公隐晦的意图,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难道又是赵贵妃?父皇已经着手立后的事宜了?还是亲征南疆的进程又加快了?
先进去再说吧,现在要紧的是赶紧鼓动父皇把“凶手”尽快处死,以绝后患。
而且先前诈了赵渭自己暂领政事,正好待会儿让父皇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免得被他看破丢了面子。
她点点头,推门进殿,留下罗虎在门口随时听命。
这座偏殿主要是用作藏书,大多数都是由上一个王朝留下来的古籍。殿内书架林立,一眼望不到头,空气里弥漫着腐朽而古朴的味道。
修建这座宫殿的工匠手巧非常,窗棂错落有致,光线很好,可以看到许多灰尘在光影中沉浮,宁静美好。
周围太安静了,只剩祝景乾衣角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缓缓走到御案前,却发现空无一人,父皇不在,臣子也不在,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御案上倒是堆着很多古老的卷宗,淡淡的芸草香萦绕其中,其中一份崭新的文书倒是显得尤为突兀。
上头墨痕未干,显然是下笔之人刚离开不久,右下角印着一枚的皇印,猩红刺眼。
祝景乾轻轻拿起来,随意一瞥,纸上的字迹古朴苍劲,一笔一画皆若千里阵云,自带苍润的金石之感。
显然不是父皇的手笔,父皇出身武将,书法断不可能这么好。而皇兄的书法风格笔势如刀、锋芒毕露,像淬了毒的匕首,少了纸上的沉稳和内敛。
她还未来得及继续细看,侧边的书架突然传来一声浑浊的清咳:“乾儿,你何时到的?”
祝景乾连忙放下这份文书,恭恭敬敬单膝跪地:“臣女参见父皇。”
永徽帝穿着轻便的赭黄袍衫,边走边拍着袖子上的灰尘,显然是从阁楼上刚下来,“不必多礼,朕早料到你会来,也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
“父皇英明,此事关乎臣女驸马,臣女自然是要来的。”她站起身,主动为永徽帝拉开桌椅,待他稳当坐下才往旁边走,盘着腿坐到塌上。”
“你何时这么关心他了?”永徽帝随手把案上乱七八糟的卷宗叠在一起,勉强收拾出一片空着的地方。
“此事关系重大,不仅是关乎赵渭性命,臣女怕暗处有人谋划着更大的阴谋,对江山社稷不利,”祝景乾顿了顿,有些急切,“听闻凶手先前便是戴罪之人,恐怕暗地里一直和反叛军有联络,不能不未雨绸缪。”
永徽帝靠在椅背上,食指一搭一搭地敲击着木质的案几,表情有些微妙,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景乾微微一顿,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又岂能不懂?恐怕父皇已经觉得自己在看轻他,大大失了君臣分寸。
她微微低下头,有些不安。
还是自己太过急躁了,前些日子的故作沉稳还是撑不住,真到要紧时候,自己那坏性子依旧忍不住流露出来。
“乾儿。”
祝景乾一抖,马上应答:“臣女在!”
她有些紧张,已经做好了被训话的打算。
“你说得对。”
她一怔,袖中握紧的拳头微微松开。
永徽帝没有看她,不停摩挲着案几上一圈圈的年轮,嘴角的皱纹扯出几丝不知名的笑意。
“那人已经重新被押进大牢,放置在最深处的地牢里,朕本想派人严刑拷问他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可是发现他不知何时被毒哑了喉咙。”
祝景乾轻呼一口气:“这人真是狡猾,怕是早有了被抓回去的准备,提前在口中含药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点,”永徽帝捋了捋下巴的胡须,皱起眉头,“为何只是将自己毒哑,而不选择更稳妥的自尽呢?难不成他故意想承受刑部七十二般刑罚?”
“这……”祝景乾也微微皱眉,“或许他早已是一枚弃子,在逃出大牢与其他反叛者取得联络之后就被毒哑了,如今不过是发挥他最后的余热。”
永徽帝点点头,“你和朕想得一样,新朝建立十几年来,一直忙于恢复民生、发展经济,无暇顾及当年逃走的那些叛军余孽,如今时日渐久,防不住有心人暗结旧部、招揽亡命。其实近年来一些偏远县乡已有多支反叛军蠢蠢欲动,不过倒也不成气候,但这些人如烧不尽的野火,灭掉一批又冒出一批,这样下去只怕渐成燎原之势。”
祝景乾吃了一惊,父皇此番话正暗合上一世云昭王朝的结局,但是这个结局距离现在还有十余年,她原本还未打算想得如此长远,没想到竟被父皇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帝王不愧是帝王,尽管父皇是一介武夫出身,但能坐上皇位的又岂能是什么等闲之辈?
自己不过是多了一世的记忆,但是心性和眼光依然没有改变,实在惭愧。
既然父皇都这样说了,祝景乾便挑着上一世的重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反叛军层出不穷,臣女认为可能是背后另有一番势力在谋略操纵着,他们恐怕蛰伏多年,只为等待我朝松懈下来,再一举发起叛乱,而现在正是他们逐渐试探我朝态度的开端,我们不能让步,必须把一切火苗掐灭。”
“朕现在已经着手调查背后的是哪股势力,这些反叛军训练有素,而且装备精良,不似普通的草莽豪强,估计是前朝的王公贵族,以燕皇正统之名召集这些贼心不死的愚民,真真乱臣贼子!”
永徽帝越说越愤怒,原本散漫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也换成了拳头,“咚”地一声砸在案几上,唬得祝景乾连连摆手。
“父皇息怒,不过是前朝余孽的小兵小将罢了,那燕皇在位时如此残暴,根本配不上顺应天道之人,我云昭王朝才是上天之命、万民之盼,这些余孽妄想动乱江山,实乃蜉蝣撼树,可笑至极!”
永徽帝缓了缓,“你说得对,现在急不得,先处理好眼前的事,一步一步来才是正道……蓄意潜入公主府、刺杀驸马的那人,五马分尸便是,正好以儆效尤,震慑震慑那些人。”
祝景乾见他又把话题聊到这凶手的头上,还亲自下令以酷刑处决,顿时喜不自禁,连忙挽起袖子凑到案几旁,弯下腰细细磨墨,方便永徽帝即刻写圣旨传达出去。
“磨墨的动作倒是利索,想来近日在书房用功了不少啊。”永徽帝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臣女这几日闷得慌,只能专心研读书籍。”祝景乾低眉答道。
“听从府里回宫的御医道,赵渭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子还是弱了点,不宜下床见风。”
“是,他不爱喝药,自然好得慢些。”
“呵呵,朕见他平日里言行举止无不得体,堪称完美典范,谁曾想也有不肯吃药这一脾性,倒显得他比以前平和有趣了。”
祝景乾有些不满他的赞扬,没有答话,只是一个劲磨墨。
看着她紧紧抿起的嘴唇,永徽帝才自觉自己有些失言,打着哈哈道:“不过他这几日堆了一堆政务,耽误了朕许多事情,不好不好。”
祝景乾这才微微一笑,接口道:“臣女听说他的职责由皇兄代劳,皇兄更了解父皇,怎么反而还耽误了呢,难道皇兄做得不够好?”
永徽帝呵呵一笑,突然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神色,下意识又开始捋灰白的胡须,“近日赵贵妃引荐了一名聪慧书生,原本是太子府上专门整理藏书的小厮,没想到一番交流下来,他竟谈吐得体、才学过人,朕心下大喜,便封他为翰林院修撰一职,这几天正巧顶了赵渭的空缺。”
祝景乾挑了挑眉,心想终于说到这件事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严肃道:“父皇,恕臣女直言,后宫向来不许参政,近年来赵贵妃的手是不是伸得有些长了?”
永徽帝脸色果然有些不悦,道:“朕向来爱惜贤能,那人确实担当得起‘后生可畏’四个字,何况英雄不问出身,赵渭尚且来自对外封闭的睦州,而此人才学绝不在赵渭之下,朕又有何忍心让明珠蒙尘?”
“不在赵渭之下?”祝景乾皱起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赵渭可是仅次于状元、榜眼之下的探花,难道他比状元榜眼还厉害?”
谁知永徽帝竟然认真地点点头,道:“他只怕是碍于身份卑微,没有参加过正统科举考试,但是朕与他粗略谈论治国理政、经史典籍,他的见解完全不亚于前几位。”
祝景乾有些发愣,磨着墨的手都不自觉慢了下来,“岳川公公道父皇近几日忙于修缮礼仪典章,常常召见一名臣子从旁辅助,可是此人?”
“正是,朕听到你进门,便留了他在三楼独自整理古籍便下来了,你若是想认识认识,朕就命他下楼与你探讨一二。”
祝景乾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罢了,臣女相信父皇的判断,既然父皇道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臣女心中唯有敬佩,不能耽误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