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啦——
兰顿拉起窗帘,坐在床边拨通家庭医生电话,医生听过症状后,沉吟片刻,说自己半小时后到。
兰顿未置可否,焦急地靠在床头,黎蒙下巴埋在被子里,乖巧地闭着眼,鼻尖朱砂痣鲜艳欲滴。
白皙的手搁在唇边,闭合眼皮下眼珠骨碌碌地高速转动,按理说这是即将转醒的标志。
可任凭兰顿如何在黎蒙耳边喃喃着私语,黎蒙都不为所动,好像陷入一场永恒长梦里,挣动着难以脱身。
兰顿双眉拧得死紧,有力的手臂搂过黎蒙脖颈,将在昏迷中呼吸急促的男人抱进怀里。
颤抖的男声喃喃着:“别睡,醒醒,黎蒙……”,男人嗓音嘶哑,说出使自己心碎欲裂的猜测:“你不会……又要变成其他猫咪了吧,想让我去哪找你呢?嗯?”
——
“不,不,你究竟在说什么?”
黎蒙焦急地冲旁边的光影问道,旁边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身影闭嘴不言。
苍茫辽阔的空间内,没有广袤苍穹与坚实大地,黎蒙眼前不远处,赫然是自己数月前的身影。
记忆随着画面变动如海啸般汹涌袭来。
彼时正值盛夏傍晚,车祸后的黎蒙看见白雾中一道猫咪身影,开口的却是清澈的少年嗓音。
“还记得我吗?”
少年吐出这句话后猛然转身,留给黎蒙一个隐没在街角的背影。
随后轻笑着说道:“我也没想到,兰顿和你一样,都叫我小白。”
记忆中的黎蒙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你你,你也没了?怎么会这么快?下午在医院还好好的——”
少年清亮的嗓音打断他:“我不是没了,只是要走了”,猫咪抬爪意有所指地指向几不可见的天空。
灵体跳跃着穿过黎蒙身躯,黎蒙抬手想捞却是徒劳,惊奇地握了握拳。
猫咪左跳又跳,浑不在意地轻声说:“你这么重感情的人,怎么这样胆小?没了我还会有其他猫咪,谁规定每个人类只能拥有一只猫的?”
黎蒙失笑,不欲和灵体小白争辩。
个体生命朝生暮死,如寄蜉蝣于天地。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曾以为自己拥有了独自面对人生的勇气,父母去世后,小白成了他生命与精神的唯一寄托。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曾后悔多年来始终孑然一身。
“人生短暂,一定还有人会陪你到地老天荒。”猫咪跳进黎蒙怀中,以一个极其精准的微妙平衡蹲坐在对方怀里,笃定地道。
霎时间,傍晚空无一人只换气扇旋转呼啸的房间,街灯下形单影只的背影,餐厅旁高谈阔论的一家人,还有学院图书馆大楼外,成群结队的年轻男女爆发的哄然大笑……
过往无数的画面涌上心头,习惯与难耐交织成铺天盖地的网,以深埋在黎蒙意识深处的形式,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常枫的身影也曾有一瞬间闪回在眼前,可黎蒙还是摇摇头,疑问与不认同通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感觉背后袭来一阵巨大推力。
再然后,就是他四爪着地翻飞着躲避兰顿的追捕。
黎蒙身旁的猫咪陡然抽身成某种类人形灵体,笑问:“那天你想矢口否认,现在相信,此后的人生中,会有人始终伴你左右了吗?”
盯着前方画面的黎蒙眨巴眨巴眼睛,惊疑道:“为什么我之前不记得你?如果我和兰顿没有……是不是就不会想起你了?”
影子没有否认,而是道:“缘分有深切浅淡之别,再长不过一生,短的只有须臾。”
随后在黎蒙逐渐变得坚定平静的目光中,轻声道:“时光漫长,相逢有期。”
黎蒙再次徒劳地伸手去抓,出口的话却不是上次未言明的否认与疑惑,而是轻轻道:“谢谢。”
那影子回眸,声音从四面八方向黎蒙袭来:“无需感谢苦难与失去,得到的爱,不过是你付出过的,爱的回声。”
眼前的画面陡然消失,像做了一场清浅美梦。
——
黎蒙迷茫地缓缓睁开眼,室内一派昏暗景象。
月色与天光透过棉麻窗帘,均匀地在卧室内洒下光亮,黎蒙静悄悄地抬眸,视线蓦然和兰顿撞上。
“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医生到门口了,马上就来。”
黎蒙还没来得及回味昏迷中喷涌而出的回忆,先说:“医生?不不不,不要医生。”
面露焦急的金发男人断然道:“一定要医生,你动不动就昏迷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上次在家也是!”
黎蒙知道,兰顿说的是他刚刚化身为人的那天,确实体力不支且同手同脚。
但毕竟是可以理解的。
尤其是他有话要和兰顿说,医生来了反而不好开口。
“让医生回去!”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乍然响起。
兰顿霍然起身要去开门,只听身后黎蒙虚弱地:“我有话跟你说!医生来了就不能说了!”
行至门口的男人充耳不闻,仿佛远古乡土剧集里不知道媳妇怀孕,坚持认为媳妇一定是胃有病的憨批,坚定地说:“那就等医生走了再说!”
天可怜见,兰顿甚至来不及问问黎蒙,昏迷之前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呼地拉开大门。
医生带着微型器械走近,仓促道:“兰顿先生,病人还在昏迷状态吗?”
兰顿引领着医生走进卧室,极力压抑着话音间的急躁:“醒了。”
十分钟后,医生断然黎蒙只是长时间未进食产生的低血糖,喂给黎蒙一块巧克力。
乖巧如小黎,没说自己六小时前刚刚吃过饭,安静地吧唧吧唧吃掉巧克力,难掩期盼地注视着医生。
医生艰难道:“没有了,就这一块。”
被窝里的小黎立刻嘴角一撇,兰顿忙不迭道:“等会儿就去给你买。”说完才让医生回去。
医生欲言又止,兰顿警觉地出门送客,只听对方说:“你确定病人刚刚醒来?从面部表情来看,不像是刚昏迷过的虚弱样子,反而很……亢奋。”
医生是好心,心说别是产生了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这种事可得找私人心理咨询师,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哈。
兰顿的面部表情陡然变得复杂:“他很……亢奋?”
医生自信地点点头:“瞳孔放大目光闪烁,语速飞快身体前倾,最重要的是他动作活跃甚至面部泛红!”
“……”
兰顿也在医生几句话间变得动作活跃精神亢奋,不由分说地把家庭医生拍在门外。
兴冲冲地冲进卧室:“宝宝,还吃巧克力吗?”
黎蒙侧躺着背对门口,闻言不置一词,只有露出来的耳朵尖慢慢红了。
“说了我没病。”
兰顿不太满意,踱步过来连被带人一起抱进怀里,怒道:“在救助站没吃饭?明明给他们拨了巨款!”
黎蒙:“……我和你说件事。”
“嗯嗯。”
门窗紧闭的卧室内隔音极好,黎蒙蜷缩着团在兰顿怀中,床上只见兰顿懒洋洋搭在床沿的长腿。
室内灯光早在兰顿送客回来时便关上,随着夜色深重,光线越来越黯淡,静谧的空间内只两人浅淡的呼吸交错。
黎蒙注视着被兰顿圈上戒指的左手中指,缓缓开口道:“我梦见小白了……”
兰顿应声,安静听着。
随着黎蒙将刚才的梦境与前因后果讲完,兰顿抱着黎蒙的手臂逐渐收紧,低头在对方鼻尖上亲了亲。
半晌,才喃喃道:“这小子,上天做神仙了?”
话糙理不糙,也许小白本就是穿梭于不同维度的灵体,又也许他正在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或者它正在千万光年之外的某处,以某种他们难以想象的方式遨游于宇宙之间。
还可能,他已然消失在这号宇宙,凝望两人的目光却还在漫长空旷的星际间未曾传来。
黎蒙捏着被角,中指戳戳兰顿抱在自己胸前的手,兰顿顺势抓住对方指尖,将黎蒙左手捧在自己掌心。
随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摸摸口袋掏出另一枚戒指,递给黎蒙,轻哼着问:“你要单膝下跪吗?”
说完没等怀里的人回答,就自顾说道:“算了你还是别起来了。”
说着劈手就想夺回戒指给自己戴上,火急火燎的生怕对方反应过来会反悔。
黎蒙失笑,嗖地一躲,不由分说抓过兰顿左手,捏住对方指尖,兰顿因激动而轻微颤抖的手指被牢牢握住。
顷刻间,兰顿那些并不暧昧,反而有点诡异的举动闪过黎蒙脑海。
他瞬间明了,为何兰顿迟迟闭口不言,几次临门一脚都生生止住。
除却前方摆着费舍这样的“榜样”外,他和黎蒙都始终心门紧闭,纵然偶有情感满溢而出。
孤独沉郁的人的世界仿佛幽深泥沼,你与对方拖着彼此硕大无朋的孤独向下沉去,直到那相似中有了种与过去截然不同之处。
于黎蒙而言,这便是那夜踮脚的吻。
而于兰顿而言,则是郑重其事的告白和眼下等着被套牢的左手。
你爱,你想要得到或成为,你妄图修正与毁灭。
终于有天过往的沉疴风化消散,因不会游泳而向往渔夫和水手的冲动迸发,于是你傍近,放任自己被吸引着在爱中沉沦。
黎蒙轻轻将手上的戒指转了个圈,缓缓套进兰顿中指,随后抬起对方的手,贴在唇边轻轻亲了亲。
兰顿的呼吸陡然变得沉重,颤抖喷薄的热气洒在黎蒙侧脸。
“我爱你,一直。”兰顿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黎蒙靠在兰顿怀里,点点头:“我知道。”
兰顿不太满意地垂眸,黎蒙立刻笑着补上:“我也爱你。”
没人承诺永远,生命的美丽不在于其恒久,恰恰在于其变化与涌动。
爱根植在某片土地,无论前方是风暴山巅还是平静沙滩,爱都不会因外物而改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