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太阳变了颜色,透过玻璃门之后又削淡了几分浓烈,醺醺然地染上站着的女人的脸。
眉目雅致,面部的线条流畅却又颇显轮廓,半边脸被垂下的鬓发遮住,后脑的头发系得松松垮垮,被照进来的太阳一同染了橘色。
“老傅,你觉得今天这场展览怎么样?”许知行单手倚靠在桌子边缘,一边翻开今天更新的留言簿,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留言。
“‘心心相印’这个部分的展品真的很好看,那枚铜印上面居然还会有像陌生人留在图书馆一样的便签文字,真的很让人心动了。”手指指向其中一条留言,许知行念了出来。
面对展厅的出口,看着那些多是成双结对的观众们的神情,傅元照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她瞥了一眼那本今天换上的留言簿。
按理来说,博物馆很少为哪一场展览专门配有留言簿,因为其实很少有人留言,即便真的留言也多是一些客套的夸赞。真有用的建议,或者看完之后真有所感的人并不多,也就这个许知行,忙前忙后,还不忘问宣传部要一本留言簿在这里放着。
居然还真的有人留言。
她倾身过去,一眼就能看见上面写得不是很整齐,但条数很多的留言,自然也看到了刚才许知行念的那条。
许知行朝她看过来,声音扭捏:“咱们的傅教授是从哪里翻出来那枚印章的?一般人哪里会写这种肉麻的东西,库房里有这个?”
许知行近两年从宣传部调到了保管部,但是海宁市博物馆这两年展览任务重,她人虽然过去了,但是还得负责这边的策展,没有参加具体库房工作,所以对库房有没有这件东西还真不清楚。
傅元照不理她,翻动了几页,发现上面有好几条都是在感叹可在印章上的美好爱情的留言,于是又觉得十分无趣,一把合上了。
她隔着桌子从头打量背着相机的许知行。
红唇微启:“许研究员,订展品说明牌的时候您是一点都没看展览文本吗?”
说罢,便朝着展厅的进口走去,身后的太阳逐渐西下,竟然也跟着延伸了进去,连同她的背影也变得色调。
站在原地的许知行听得有些迷糊,打开手机翻出了傅元照发在工作群里的策展文本。这人做事情有种病态地细致,写得十分的清晰,又怕负责装饰展厅的人不懂她的意思,特别添加了很多说明。
翻了好几页才看到“心心相印”的展品说明:
“京晋国铜鎏金莲花纹‘风致’印 5.5cm x 5.5cm x 3.5cm 傅元照捐赠......”
傅元照捐赠?
许知行看向那个被橘色渲染的背影,神情十分迷惑。
大家都是一个寝室的,没道理这人发财了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啊!
当年大包小包到京城来读书的小可怜呢?说考古不藏古,哪里是不藏,分明是考古的没钱,想藏也藏不起。
所以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还在过着穷苦生活是吗?
傅元照走进展厅,临近闭馆,展厅里的人已经不多,还剩下几个情侣在推搡着,估计只是借着看展览的名头约个会。
展厅是傅元照亲自监督布置的,周围深茶色的布景,展灯打了冷光,恰好能将印章的面目都看清。有些印章背部也刻有文字,于是就在底下加了一块镜面玻璃,这样观展的时候就能看到。
在展览走到第三个转角的时候,傅元照冷不丁看见了一个人。
她拿着相机,正弯腰在一个展柜前拍照,一缕乌发垂在脸侧,面容半遮半掩。大概因为展柜是玻璃制作的,有些反光,她调了几次相机,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点。
看着熟悉的人,心中泛起了一些波澜。
傅元照怔愣之余心想:展柜是特别定制的,真的给你找到了拍高清的角度,这厂家就该换了。
恰好那人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角度,也并不急切,只慢条斯理地收起了相机。好似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她顺着感觉看过去。
长款风衣套在那人的肩膀上,裹住高挑的身材,四周稍显暗淡的灯光让她一时之间看得不太真切。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隔了三四米的距离,傅元照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眉眼远山含黛,群星映水,望过来的眼神即便是有些凛冽也让人觉得她饱含柔情,白皙的脸被茶色灯光照得有些阴影,平添了几分宁静的气质。七年的时间好像没有把她改变模样,只是多了一些暗藏锋芒的温和。现下还是初春,海宁市的春天带着点水润的清凉,尽管博物馆已经隔绝了许多水汽的影响,但傅元照还是觉得,钱厚瑜穿得有些少了。
“老傅啊,我忘了跟你说了......”许知行拿着个相机从身后跑过来,看见她的背影之后凑过来了。
两人齐齐看向这个打破沉静的人,许知行急刹车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盯住了一样,目光越过傅元照,一下就看到了另一个人。
“嘿,钱主编,这么巧,你也在这啊。”许知行把相机放下,热情地走在傅元照前面。
钱主编?
傅元照回想起那一刻的她,恬静淡雅,好像是有那么一些书卷气。
许知行伸手就要拍傅元照的肩膀,被她避开了,于是讪讪地收回了手。见钱厚瑜就站在前面,热情地介绍道:“老傅啊,我忘了跟你说了,宣传部主任为了办好这次展览,请了好些有分量的媒体过来,有一家是近两年势头很足的博辰,这位钱主编,就是博辰出版社文物板块的主编,钱厚瑜钱主编。”
傅元照反应很快,主动伸出手去打招呼。
“您好,我是本次展览的策展人,傅元照。”
对方没有立刻伸出手,光影隐去了她的脸色,让人猜不出她的思绪。
钱厚瑜摸了摸相机带子,恢复了神情,十分客套地伸手过去:“傅教授,久仰大名,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面了。我是这次观展报告的负责人,钱厚瑜。”
两只纤长的手一碰即分,快得让人恍惚。
许知行看着两人握手,心中感到十分怪异,但要说哪里怪异,又说不上来......就是,她们两个好像太客气了,不过也是,头一回见确实客客气气的。
这种怪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三个人进了宣传部。钱厚瑜需要展览的一些图录资料,许知行从架子上拿出了一部分展品图册转交给钱厚瑜的时候,傅元照才把目光转到图册上。
“贵社还需要展品图册吗?”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
钱厚瑜接过图册看了几眼,是博物馆自己出的藏品图,高清,印刷的效果也很好,等拿到原图电子版之后可以直接使用了。
她坐在沙发上,不急不徐道:“傅教授不知道,贵馆的展柜质量太好了,我拍了半天都没能拍出好图来,这让我们做宣传的很难做事的。还好许研究员有图册,太谢谢许研究员了。”
得,那种怪异又出现了。
傅元照说完“原来是这样”之后,就没再出声了,许知行眼看着就要冷场,连忙招呼着钱厚瑜拿各种资料,方便她做汇报宣传。
待钱厚瑜走了之后,许知行凑近懒散坐在沙发上的傅元照,问道:“你和钱主编认识?”
傅元照晃了晃头,试图甩出一些记忆:“不认识。”
许知行更惊讶了:“不认识你说话那么夹枪带棒?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对家呢。”
傅元照转过头来,神情真挚地问道:“夹枪带棒?有吗?”
许知行绕过沙发,把刚刚的图册收了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
“有,拿本图册好像要夺你的命一样,人家明摆着工作需要,你说话像是别人来偷窥你的秘密一样。”
傅元照眉头一皱,有心辩驳,但是也察觉不出来刚刚自己说话哪里有问题,索性也就放弃了。
“我没那个意思,是你敏感。”
许知行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有仇,把话题略过了。
傅元照的心里在想:刚刚钱厚瑜出门的时候好似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太快,让她分不清是什么意味。
“算了,老傅,你之前不是说《博物行》要出版吗?怎么样,找到出版社了吗?”
“也不是,你傅教授的书好像一向都很热销,根本不愁出版社,那你选了哪家?”
傅元照拿起手机,把数据线拔出来还给许知行,一边走出门一边说道:“还没定,过两天再说。”
海宁市博这一次的展览大获成功,每天来往的观众都很多,文创也和以前不一样,不再是稀稀落落的了,反而有很多人涌进去买。许知行守在文创区门口对面的存包处,一边观察观众流动,一边观众都在买什么。
这场展览的文创大都都是傅元照亲自操办,包括“DIY印章”都是她从印谱上逐一筛选出来,又标出说明和适用文字。没有谁能拒绝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文创,只要价格合适,这些观众就都能成为文创消费者。
许知行摸出手机,低头发消息。
【中国人民很行:老傅,你是有一手的,印章估计能卖爆。】
【傅元照:便宜好物,能卖多卖。】
许知行满足地收起手机。
这场展览是她第一次跟着傅元照,以往她在宣传部,展览做得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观众虽然多,但是无论是观展效果还是文创消费都不是很理想。傅元照不一样,在远洲市和江宁市做的博物馆,每一场几乎都是特别的,堪称“策展魔术师”。她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是天分这东西不是说说而已,在这方面她没有办法做到像她那样把一场展览变成一场无形的对话。
这个人有着让人钦佩的学识,同样也有着令人羡慕的灵动,如果不说话的话,那张脸也好看得让她晃神。
突然,傅元照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傅元照:帮我选选。】
【傅元照:[图片]】
许知行打开一看,是几家出版社的名字。
文远,风致,蕙纕......博辰。
许知行思考了一下,撇开自己在博辰摄影做特约摄影师的关系,仔细为好友衡量这几个出版社的优劣。
【中国人民很行:博辰吧,它给的版税多,对作者的限制不大,另外就是,没有一口咬掉全部版权,对你应该比较好。】
坐在办公室里,傅元照的手指不自觉地敲打桌面。
博辰......
【中国人民很行:另外就是,博辰近两年做文物普及做得很好,线上线下都有成绩,它有个刊叫《博物舍》,这个刊的发行数据很不错,口碑也很好。】
【中国人民很行:对了,《博物舍》的的主编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钱主编,不过人家好像不做实体书出版。】
傅元照:......
你说得这么好,我都准备同意了。
傅元照查了一下《博物舍》,撇开一众吹捧,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新锐,真实,有趣,知识含量大。
口碑倒是好。
心中有了答案但是犹豫了一下午的傅教授,最终还是拨通了博辰出版社留的电话,在打过去前,她暗想:前女友就前女友吧,也不是什么尴尬的事,还是挣钱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