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带

    不着调的钢琴曲和熟悉的谈话声从手机扬声器倾泻而出。江赦随意用领带绕了两圈。

    暗红色的领带是真丝材质,光洁绵软,就像那个人的手,江赦闭上眼,往后陷进沙发里,回想那天琴房内发生的事。

    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钢琴曲逐渐变得流畅,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变少了,最后一遍是最完整的一曲,也是人声最少的部分,敲完最后一个音符后,录音末尾出现了男人轻声笑着的鼓励。

    “小江同学真棒……”

    青年受不了地咬紧牙关弓着背,直至眼前白光一闪,蓦然睁眼,手忙脚乱地将领带从裹绕着的地方匆忙解开,但已来不及,整条领带早污损得不成样子。

    太阳穴因为过度兴奋的情绪还一跳一跳的,像有微小的电流通过,他直愣愣地盯着好不容易偷来的领带缓了老半天,沉重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干脆破罐子破摔,用领带代替纸巾去擦,接着卷起湿哒哒的领带,团在手心,懊恼地靠回椅子上。

    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搭在椅背上的右手掌心残存着亢奋后的抓扌屋错觉,江赦感到空前的寂寞。

    怎么还没有动静。

    好慢,太慢了。

    雇人把那个傻比表哥捆了丢海里喂鱼会不会快点。

    算了,江赦叹了口气。他倒不怕进监狱,只是到时候二进宫的话,见不到文哥的时间更久,而且文哥肯定会生他的气。

    许久,他站起来,走进卫生间洗澡,又把领带冲洗干净晾在自己干燥的毛巾上。

    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门铃响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姨妈。”江赦把门拉大了点,侧身。

    “一个人住得习惯吗?”江宛晴把手包放在柜上,她扫视了一眼屋内的环境,最后落在赤着脚和上半身的青年身上。

    她想问问外甥和儿子那位老同学怎么回事,又问不出口。

    刚从朱敬口中得知外甥特殊的性向时,江宛晴是难以接受的,旁敲侧击地找江薇确认了几回,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只希望命苦的妹妹她留下的孩子能够幸福,好不容易接受了这档子事,却听说外甥要结婚了。

    她本该高兴的,可看到外甥这副倦怠模样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不太懂公司那些事,听着丈夫分析着闵常的新闻,只觉得外甥性情大变。

    不确定是不是姓闵那老家伙从中作梗,从挨打的狗化作咬人的狼,像当年那样以钱权势强行逼迫江赦结婚,不愿见到当年棒打鸳鸯的惨事重演,江宛晴问:“阿赦,结婚的事情,有没有人强迫你?完全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江赦沉默片刻,道:“是的。不过我不会结婚的。”

    江宛晴没听懂,她只要确认没人逼她的外甥做他不喜欢做的事就行。

    她松了口气道:“你上次托我问的那几句话有结果了,大致意思和你送过来的注释差不多,是一首很平常的签诗,不考虑其他指代的话,并没有其他更深的寓意。”

    “我知道了,谢谢姨妈。”江赦接过纸粗略看了一眼,折了两折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如果过得不顺心,就去找姨妈,你姨父和表哥也很想你。”江宛晴轻声道。

    为了一举拿下,除了商务活动和公司,江赦很少去操心别的事情,仔细算算,竟然足足有两三个月没去看姨妈了,江薇在外地忙学业,自己就在本市,竟对为数不多的亲人疏忽到这种程度,他愧疚道:“最近……很忙,对不起姨妈,过两天我一定带江薇一起过去。”

    江宛晴叹气道:“姨妈不是嫌你不来看我,是担心你太累了,什么事都不肯说,憋在心里会憋坏的,有空去找你表哥聊聊天,他没心没肺的,最适合治你这个闷葫芦了。”

    被与早逝的母亲有七八分像的江宛晴关心着,江赦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委屈,他勉强地微笑应了声是。

    第二天。

    “砰!”

    车身被撞歪了半道,车内的人惯性下往前倾倒。

    “江总。”肖秘书无奈地停住车,“这已经是这星期咱们在路上第五回被别车了。”

    后座的年轻人把掉落的合同捡起,面不改色地翻到刚才看到的那一页继续看:“没事,打电话。”

    肖秘书叹气,下车检查车况,沃尔沃光滑的车身被小卡生生搓过,凹陷最严重的后轮上方露出了金属层,这回没法像前几次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必须大修,不然里头早晚生锈。

    肖秘书啧了一声,没搭理上来套近乎没安好心的小卡司机,插着腰轻车熟路地打了交警和保险电话。

    他报完警,坐回车里,对上了后视镜中老板的平静目光,忍不住道:“江总,我觉得这些人像是故意的,刚才变道明明旁边有那么大的空余,他非要往咱这辆车上贴,正常小卡见到这个牌子的车,做这种累活,哪个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谁见了这车不退避三舍,修车费哪够普通正常保险赔的?”

    “嗯。”江赦没接话,看了眼表,问:“司机快到了吗?”

    “赵司机家最近,他已经赶过来了。”肖秘书心有余悸,见老板毫不在意,大胆猜测道:“会不会是小闵总派来的。”

    江赦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轻蔑道:“不会。他没钱。”

    而且,闵武的报复,不会是如此轻飘飘的力度,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只可能是董事会里中哪位有钱又有闲,有贼心没贼胆的闲散董事。

    譬如说那位安排了两个在营销岗领导层吃空饷的儿子儿媳被他上周三裁掉的孙副董。

    肖秘书撇撇嘴,确实,自从小闵总被赶出公司,他只能每个月从信托领点零花钱,这五六次的“意外”车祸若真是他策划的,扣掉保险报销,加起来也快百来万,真想威胁人哪有这样上赶着送钱的。

    清晨这一出小插曲,江赦到达高层会议室时,已经晚了半个多小时。

    肖秘书压低声音提醒:“闵经理说,这次会议内容可能对您很不利。”

    “好,知道了。”

    果然他一进门,喁喁私语的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隔着大老远,众人就注意到江总的嘴角破皮了,脖子上衣领未覆盖全的位置还红了一片,分不清是被掐了脖子留下的痕迹,还是和人打了一架。

    人群中的孙副董脸色一僵,说好让那司机意思意思别个车,本意恐吓恐吓他就行了,怎么还动手了?这小子不会查到他头上来吧?

    江赦不经意的目光掠过孙副董,孙副董心虚地端起保温杯,盖子都忘了开就往嘴边凑。

    江赦没过多解释迟到的原因,只说了句路上有点事,就以这么一副尊容完成了季度汇报。

    期间有几名分公司领导提出质疑,他熟练地一一解答;偶有心存不满的高管指着几处存在争议的数字小题大做,也被他巧妙地化解。

    一名副董道:“虽说上季度的财务报表同去年同季度继相差无几,但各位不要忘了,我们今年多了一个政府批报的大型度假区改造项目,按道理应该较去年有所增长才是,财报之所以□□,完全是这个项目的增益掩盖过去了。据我所知,由于近期某些人不理智,甚至包藏私心的裁员行为,导致公司人员架构大幅变动,很多散户都在疯狂抛售,我觉得应该有人应对此做出负责。”

    此言一出,有几位安插关系户被针对性裁员的高层纷纷附和。

    江赦早有准备,让肖秘书将近期被裁撤的几名人员的资质简历、近三年业绩报告以及过错存档分发给众人:“优化人才结构,可以降低管理成本,释放岗位吸纳对口人才,材料中出现的每一个人,要么资质不足,要么能力有限,完全不符合对应岗位的硬性指标,他们所在的部门招纳新成员后,即便新成员工作经验为零,综合协作效率也提高了近30%,所以我认为裁掉他们完全合理合法。”

    那人吃瘪,又道:“就算如此,你藐视公司规章制度总没错吧,没有规律不成方圆,就算闵董裁人,也是要流程来的,怎么就你特殊?”

    江赦横了他一眼,摊手道:“我没说我要逃避责任啊,董事会要对我做出处罚,只要理由充分,我全盘接受,只是你们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提出要如何处理我,所以我只能一直等喽。”

    挑事那人哑口无言,不出意外,江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任董事长,谁吃饱了没事干会去得罪他,自然也没人当出头鸟去提这事儿,他一回头,发现刚才还在附和的几人都躲避目光,他才发现自己一时冲动,竟抢了先锋,被当成了替罪羊,气场也弱了几分,强行挽尊道:“我们商量出来结果,自然会告诉你。”

    江赦冷哼一声,道:“悉听尊便。此外,我认为与其在这争论如何处置我,不如先抚慰股民,对外做好解释工作,防患于未然,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余会议记录员敲击键盘的声音。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建丰建工公司。

    “很遗憾,贵司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闵常工程代表道。

    “很抱歉没有满足你们的要求,期待我们的下次合作。”陆深不卑不亢地同对方握手,转头去看旁观的男人,他在几次研讨交流会上见过他,是闵常那个行事跋扈的年轻总裁。

    江赦与他对视了一会,微笑道:“请问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当然。”陆深道。

    洗手池边,江赦在自然地扯松一点领带,露出侧颈上一小块颜色略深的皮肤。

    陆深是个保守的人,交了几任女友都止步于约会拥抱阶段,故而他起初并未识别成功那块痕迹是什么,洗了手就打算走。

    江赦咳了一声,吸引了陆深的目光,青年不经意把领带往下拉了拉,陆深才看清,原来那堆紫红的不太成型的椭圆痕迹是一大片连绵不清的吻痕。

    陆深神色一僵,对方这举动明晃晃就是故意叫他看见的,这位江总未免也太小孩子气了,难道是听说了什么,在向他这位王曼前未婚夫示威吗?

    难怪江总这种级别的负责人会亲自过来掌眼一家合作希望渺茫的小公司。

    就算知道对方在刻意挑衅,他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只好客套称赞道:“江总与王小姐感情真好。”

    江赦装作刚发现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哦,这不是王小姐弄的。”

    “那……”陆深本不愿深究,但对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期待他刨根问底的样子,陆深只好遂了他的意。

    “昨天我去见了我的前男友。”江赦炫耀道。

    “?”陆深听到这话嘴巴都张大了,敬称都忘了用,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同……”

    江赦点点头。

    “那你还答应你父亲去和别人结婚?”

    “父命难违。”江赦神色无奈。

    信息量太大,陆深不明白对方为何要突然对着现未婚妻的前未婚夫谈论隐私,脑子一团乱麻。

    他对这个闵修鸿去年才找回的儿子事迹有所耳闻,谈判场上惜字如金却总能一语中的。外界总传他刻薄寡恩,裁人像切白菜,坑亲戚像坑仇人,陆深却觉得这个年轻人严苛又不失宽和,看似轻率又不缺远虑。

    忽略他连裁六名高管在程序上些许的不正当,清扫干净权利之眼下滋生的灰色地带后,闵常总体受到的影响是绝对是正面的、积极的。

    每每听到江赦那些魄力举断,陆深羡慕又感慨,他的父亲称得上是名精明的商人,却不是一位称职的领导。提起建丰里父亲那堆饭桶亲戚,陆深就头疼,建丰囿于家族企业的牢笼,固步自封十余年还不见起色,这些人可谓居功甚伟。

    建丰近十年日渐式微,正因如此,他当初才会火速同意王家退婚的要求,怕耽误了王曼。

    哪成想这位江总却是个不爱钗裙爱须眉的主儿。

    踌躇片刻,陆深才问:“……您的未婚妻没有意见吗?”

    江赦蔑然道:“女人的意见算什么,听话就够了。”

    此话一出,陆深对这个人的欣赏一时荡然无存,冷脸道:“这话恕陆某不敢苟同,王小姐是位聪慧过人的女性,并非您口中所说的提线木偶,而且既然决定结婚,我认为您这些话未免太过轻视和贬低您未来的妻子了,实在不是一位负责任的配偶能说出的话,另外,我认为您应该向王小姐坦白您的性向问题,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丈夫曾经交过男朋友,王小姐有知情的权利。”

    “你关心她?”江赦好奇道:“你们不是家族联姻吗?”

    陆深反应过来自己言行过于激进,暴露了自己的真心话,尴尬地别过眼,正色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王小姐很好,她不应该被你当做应付长辈的工具。”

    江赦似是而非地点头,道:“你当初拒绝王小姐的见面,不也是把她当做工具吗?你认为我是一个优于你的结婚选择,和她父亲好商好量地就把婚约取消了,你们全程有问过王曼的意见吗?”

    陆深噎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看着江赦慢条斯理地擦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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