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回雪

    锁心玉的融合还需要一个月左右。

    卫临风乖乖喝了几天药便在屋子闷不住了。

    刚能下床就陪着她在镇子上拔草买药、捉鸡撵狗、摘山楂做糖果子、捡桂花做糖桂花。天晴时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有风时一起去空地上放风筝,下雨时一起裹着毯子听雨眠。

    两个人像是都在珍惜这最后的来之不易的时光。

    即便每天卫临风醒来和睡去之时都会说一句:“今天我也最喜欢师姐。”

    但一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卫临风身上的变化已经无法忽视了。少年目光开始变得阴冷沉郁,偶尔抬眼看她,让人觉得就像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了一般。

    终于有一天晚上,少年面色苍白,眉目低垂,神色恹恹地问她何时离开。

    少年眼尾若隐若现的血色魔纹令她一瞬恍惚。她知道锁心玉就要融合了。锁心玉真正融合之后,卫临风便会陷入化魔的三天虚弱期。

    谢拥雪想着等他平安渡过三天虚弱期,她便离开云岭镇。

    但此刻,她只是温柔地问他:“你希望我何时离开呢?”

    眼前的少年身着简单的素色常服,无样无饰,雪白的长发未束,散漫的垂了一身。

    宽大的广袖上笼着幽暗的烛火,更衬的他身形削瘦。

    “尽快吧,不如就今晚吧。”少年抬起眼,一双眸子直直看过来,深邃清冷,像是天上寒星。

    “可以。”谢拥雪不再看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那么临走之前,再陪我看一场烟花吧。”

    符箓在指尖燃尽,驱散了周身的冷意。

    烟花在窗外绽开,照亮了少年挺拔的身影,白发冷眸。

    她侧过头,当年问心峰上第一眼初见,她就知道这位师弟生的极好。此时细心打量,才惊觉少年虽身形未成,而五官已完全长开,薄唇挺鼻,剑眉星眸,处处皆合心意。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离开,只要你说,我就会离开,”谢拥雪双手扯着他的衣领凑上前去,两个人的脸靠的前所未有的近,“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是否真心希望我离开。”

    卫临风瞧着她琉璃棕的眼眸,被红色的血网包裹,清澈又执拗。

    他想,她憔悴了,因为他。于是眼眶不受控的发酸,却要强忍着,颤抖着开口:“离开这里,离开我,谢拥雪。”

    爱是真的。

    想要她离开也是真心的。

    她是陈郡的剑修,修真域少见的天资绝艳的女修士。

    她该做天上月、枝上雪、高阙的九天玄玉。

    该肆意拔剑、快意纵马、随意游山海。

    而不是做一个困守小镇之中,为一个魔修纠结担忧的疲惫女子。

    “好,我会走的。”谢拥雪盯着他眼周的赤色,冷静开口:“你陪我看完了这场烟花,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了。”

    卫临风低着头,长发遮脸,看不清神色,低低应了一声:“好。”

    其实她知道他不会开口挽留的,他也知道她不会留在此处。

    他和她都知道。

    因为谢拥雪会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剑修,会成为一个令家族骄傲的天之骄女,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偏执女子。

    她知道,有许多话若是今夜不说,以后怕是就没有机会说了。

    于是她成了个絮絮叨叨的话痨。

    她说: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是我不够爱你,所以,无法舍弃自尊和自我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局,也无法不在意那些变化继续守在你身边。”

    她说:你的命是我的,你得熬过去,成为一个独霸一方的魔头,一个只能死在我手上的魔头。

    她说:今夜之后,若是再见,我会亲手取走你的性命。

    她说:愿你我此后一别,便是永别。

    卫临风想说不是的,但他不能说。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她可能就舍不得走了。

    二十一年来,卫临风第一次感受到忍这个字的痛苦。

    这份痛不同于幼年流浪时被驱逐打骂的饥寒交迫、势弱时旁人轻贱羞辱的拳脚之恨,也不同于血海深仇不得报的自怨自艾。

    虽同样刻骨铭心,却令他无法忍受。

    连锁心玉的冰寒都镇不住他的心痛。

    “你醒来的那天,和我说的那些推测其实都是真的,这些天对你的变化我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很难受。”谢拥雪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像是被强行揉成一团塞进了剑鞘,又闷又痛。”

    卫临风假装不在意的笑着,泪水却瞬间落下,唇齿间全是血腥味,紧握的拳里血色弥漫,

    内心有个在滴血的小人雏形对他说:别听了,再听下去,还怎么能放她走?

    “不过没关系,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瑕疵必报的人,”谢拥雪拔出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轻轻的、缓慢的插进了他的胸口,强忍着泪提起嘴角问,“所以,痛么?”

    “痛,”卫临风反握着她的手,下了死手往里捅,只深入了半寸便进不得了,一边在心中心疼她的温柔,一边泣血道,“真的很痛。”

    “这种痛,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对吧?”拔出的瞬间,快准狠,胸口处瞬间覆上一层霜雪薄冰,止住了血。

    “不会忘,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永远都不会忘记。”卫临风捂着胸口,无力的滑落在地。

    “没关系的,很快锁心玉就会完全融进你的心,一颗玉石之心不会再感受得到任何痛苦,”谢拥雪快速将匕首收进鞘里,“对了,你的剑我拿走了,反正你以后也握不了剑了。”

    “好。”少年强忍着唇齿间上涌的血腥气也要回应。

    “那么卫临风,”握着匕首的少女转身走进风雪之中,不再留恋,也没有回头,“这一次是真的,此生不见了。”

    空荡荡的小屋只剩下他一个人,寒凉的西风扬起落叶,却不愿让落叶归根。

    在城郊的密林之中,对着身后小镇施了个掩息的术法,她便握着剑,轻抚着剑上那人的血。

    以他的血为引,所有想要杀他的人都会被引至此处。

    有了血气的踪迹,追捕的那些人很快就到了。

    谢拥雪感觉自己渐渐做回了从前的自己,无悲不喜,左手举起另一把剑:“入魔之人已死,他的剑在我手中,还沾着他的血。”

    不敢露面的黑衣人没有废话,也不爱听人话。

    他们杀人,只为命令,不为道理。

    谢拥雪不喜欢杀人,剥夺他人性命不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

    可弱肉强食的修真域,人命在很多人眼里,比不上利益,不过是值不值钱的差别。

    赤色与玄色让寂静的密林成了她很多个夜里的噩梦。

    棋子全被她扫落地后,棋桌边的人初现端倪。

    自以为是执棋之人,其实不过是更大的棋桌之上略贵一些的棋子罢了。

    面对那些人口中,为情所乱、是非不分、包庇魔族的指责。

    谢拥雪毫不在意。淡定地将脸上的血迹抹开:“我好像从来没有标榜过自己是什么嫉恶如仇的大善人。”

    雪白的面庞上沾染着血色,极美。

    她不愿做为刀俎,却也不是任人宰割鱼肉。

    弱肉强食,但她是强者,是有自我之道,不会被他人洗脑的强者。

    她对面之人越来越多,像是杀不尽。

    这些人里,有的是为了取卫临风之命,也有的是为了她的命。

    陈郡的剑法她烂熟于心,这些人不知收敛猖狂至此。

    她只希望是因为他们太蠢了,而不敢想剑主如今身处如何境遇,才会让贼子如此肆无忌惮。

    剑气纵横,血色浸染的越多,她心中的恨便越多,这恨没有来处,也寻不到归处。

    她好恨,她也知道所有的这些错这些痛,或许都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可她还是好恨,不知道恨谁,不知道恨什么,但还是恨。

    她想,都说走火入魔之后实力会大增。

    可惜了,可惜陈郡谢氏之女,只会因魔气而死,却无法因魔气而生。

    她像把不知疲倦的剑在空中盲目乱窜,却也只是像剑而非是剑。

    精疲力尽之时,最凶险的一击她已累到无力去躲。

    是临风破空而出,护住了她的心脉。

    无灵之剑,怎么护主?

    她真想去问问那个人是如何做到的,可是已没有了机会。

    见面的机会,发问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此后他与她之间,不过是魔与修,不死不休。

    漫天风雪中,她想起某个雪夜,有一个少年趁着酒意为她舞剑。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兜兜转转,最终才明白,对她来说,恨不重要,爱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回忆以及未来。

    她的朝阳,其实一直都在。

    在眼中,在心底,在回忆里。

    无需灼热,无需温暖,因为她的心,本就冰如玉石、静如深潭。

    而那份爱也不是为了融化她。

    是为了让她感受而非沉溺。

    让心坚定,让道圆满,让这世间的一切虚情假意、镜花水月,日后皆不配入她眼。

    让冰雪永不消融,

    让玉石永不受辱。

    让明月永远高悬于天,

    想明白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很静,出奇的静。

    她听不到风声,于是闭上眼,瞧不见飞雪、也瞧不见落雪。

    这世间的风雪,为她而停,为她的剑而停,为她的剑道而停。

    那一夜,临风折损,拥雪尽碎。

    少女却有了一把新剑,流风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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