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人间四月天。金灿灿的霞光透过新抽的嫩芽，在青砖地上织就细碎的光斑。春日的风掠过京研大学的银杏大道，掀起一个清瘦女生的白衬衫的衣角。杨琪笑着压了压自己的衣服，驻足在刻着校训的赭红色石头前，“宁静致远”这四个字，仿佛带有某种命运的启示。远处传来喜鹊扑棱翅膀的簌簌声，像是在欢迎久别的朋友。

    “琪琪学姐！”

    清脆的呼唤惊得杨琪指尖一颤。她一回头，就看到孟文师妹举着两杯奶茶从图书馆的方向跑来。她鹅黄色针织衫的袖口沾着星点咖啡渍，马尾辫随着动作在肩头跳跃，活像只衔着花枝的云雀。

    “抹茶奶盖加双倍芝士，”师妹把温热的杯壁贴在她手背，“记得你当年做课程设计通宵时，总说这比红牛管用。”

    杨琪低头啜饮，咸甜的奶盖裹着微苦的茶香在舌尖漫开。玻璃幕墙倒映出她们并肩的身影，她突然注意到师妹耳垂上晃动的银杏叶耳钉——正是去年圣诞自己从苏黎世寄来的礼物。

    她们一路走到学院楼，墙上还悬挂着杨琪和队员们领奖的身影。蝉鸣声突然在耳膜上炸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正与墙上那张泛黄照片里青涩的少女四目相对。那年盛夏的溽热仿佛顺着时光裂缝漫上来，黏住她后颈细密的汗珠。

    那一年，她作为全系第一，带队参加全国大学生信息竞赛。

    回忆历历在目。

    刚参赛的时候，士气正盛。蝉鸣最盛的那天凌晨，她们在走廊争论密码算法参数。杨琪倚着滚烫的瓷砖墙，眼皮重得要用手指撑着。学弟突然噤声，她迷茫抬头，正对上三双憋笑的眼睛。"琪琪姐"，有人轻声说，"你刚才站着打呼了。" 晨光穿透她通红的耳尖时，四罐冰可乐碰出这个夏天最清亮的声响。

    预赛赛程过半，道阻且长。 "我说过多少次，仿真模型要嵌入蒙特卡洛算法！我没带过你们这么笨的学生！”手机在掌心发烫，指导教授的声音震得她耳膜生疼，后背冷汗浸透布料。她数着瓷砖裂缝，指甲在墙皮上抠出月牙痕：“是 ……是，我们今晚就改......决赛名额？当、当然......”她努力抑制住喉间哽咽，挂断瞬间她突然蹲下来，额头抵着消防栓，泪珠大颗大颗砸在帆布鞋上。

    一个人扛着压力消化良久，深夜，杨琪才来和队友们会和。通宵自习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杨琪抱着西瓜勉力推开门时，马尾辫早已散了大半。冰镇水珠顺着塑料袋勒红的手指往下淌，“大家歇会儿”四个字还未出口，就看见伏案睡着的学妹手压在键盘上睡着了。学妹惊醒，发现自己前面写的代码和乱码混在了一起，瞬间兵荒马乱……鸡飞狗跳中，杨琪破烂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预赛的交稿时间到了。 “队长！举办方催我们交方案了！”短发女孩焦急的喊声刺破实验室凝固的空气。彼时杨琪正咬着皮筋扎起汗湿的长发，键盘上十指翻飞如蝶。显示器蓝光映着她眼下的乌青——这已经是连续第七天睡在实验室。临近截止日期，指导教授偏偏提出了新思路，杨琪不得不带着全队爆肝。队友的声音打断她思路的时候，她喉头突然泛起铁锈味，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滴水未进。

    总算熬到决赛。赛场上，几位资历很深的评委满脸严肃，杨琪和大家打招呼的话声如蚊讷。旁边的学妹偷偷掐了她一下，疼痛唤醒了她。杨琪那一刻仿若灵魂出窍，强行隔离所有恐惧，隔离已经过量的肾上腺素，隔离已经失控的心跳声。她的意志力完全掌控了苟延残喘的身体，用最后的力气镇定自若地讲出大家的成果，讲出一个夏天的奋斗和心血。

    领奖台镁光灯亮起的刹那，杨琪的耳鸣盖过了掌声。她机械地弯腰接过奖杯，喉间还残留着答辩结束后呛住的矿泉水涩味。直到身侧传来布料摩擦声——三个队友同时伸手捏了捏她发抖的指尖。闪光灯定格瞬间，她终于放任自己哭花了妆。

    “每次看这张照片，都感觉学姐好强大，好美丽，闪闪发光！”孟文师妹感慨道。

    聚光灯下，她和队友们都那么光鲜亮丽。但其他人不知道，在厚厚的妆面下，她黑眼圈重得像熊猫，脸色苍白得像吸血鬼，连颈椎都开始生理曲度变直。

    杨琪和孟文走过这张合影，下一面玻璃墙展示了历届优秀毕业生，杨琪的照片也在其中。她穿着学士服，院长亲自为她拨穗，还颁给她优秀毕业生的奖杯。聚光灯在她睫毛上凝成细碎星子，鎏金奖杯折射出的光晕温柔抚过她微扬的唇角。

    被定格的光辉一刻下面用小字写着：专业学分绩第一名、学院历史上第一次拿到全国信息竞赛一等奖、毕业论文优秀、获得星洲大学计算机系全额奖学金硕士。

    彼时，所有人都觉得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没有人想到。三年后。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琪琪师姐，每天都能看到你的照片，好像你一直没离开一样！今天一算，才发现已经离开三年了！”孟文感慨道。“以前我们老一起去买煎饼。今天早上东门煎饼摊的婆婆还问我，那个总是不加薄脆多加辣的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在国外，午夜梦回，杨琪无数次想起那个煎饼的味道。

    她一刻也不想等，笑道：“我现在就回去！”

    十分钟后，杨琪和孟文一手捧着一个纸包，里面是金灿灿的饼皮，棕色的酱，绿油油的生菜，一抹鲜红色的油泼辣子，共同织就了魂牵梦萦的煎饼味。

    烈日的阳光裹着煎饼摊的油香气漫上来，杨琪捏着最后一口焦脆的煎饼皮，浓香的酱味在舌尖化开。她用力吞咽下去，仿佛这样就能把喉头哽着的酸涩一并压进胃里。斜对面京研大学实验楼的玻璃幕墙正在落日里燃烧，晃得她眼眶发烫。

    “不过，文文……”她摩挲着牛皮纸袋渗出的油渍，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校园嘈杂里，“说起来，你还是第一个这么欢迎我回来的人。”最后一个字被银杏树上惊起的麻雀衔走，扑棱棱跌进暮春温吞的风里。

    孟文鼓着塞满煎饼的腮帮猛地抬头，杏眼睁得溜圆，“啊！”她含混地惊叫，手忙脚乱去捂嘴时差点打翻纸袋，“是不是他们都觉得师姐该留在国外？”纸袋在慌乱中沙沙作响，像是替她摇着无形的白旗，“我、我不是说师姐不该回来......”

    杨琪摆摆手，道：“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毕竟这阵仗杨琪已经见了太多。

    从出国那天，家里人就三天两头叮嘱她，“好好读书、早点拿绿卡”，听到耳朵起茧。

    去年国庆节，她想申请庞导师的博士，却收到庞导师“建议慎重考虑”的邮件。

    同门群里，此起彼伏地问杨琪“学姐要去哪里高就”，鉴于杨琪一直不予回复，猜测的答案从麻省理工到哈佛耶鲁，甚至连一位小学弟猜“星州大学”的答案，都被其他人狠狠喷了一顿，说她对学姐的认知不足。

    杨琪想到，刚刚的玻璃墙里，新晋的ACM金奖得主们冲着镜头神采飞扬，而她三年前那张获奖照被映衬得格外暗淡。

    她并不嫉妒他人，只是有点感伤。

    外界的压力和质疑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她虽然强大，但也会疲惫。

    孟文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小姑娘掌心的温度混着煎饼余热烫过来。

    杨琪的心中被注入一股暖流，她想到：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明天，她即将参加京研大学计算机系的博士生资格考试。

    只要通过，她就会回到这个她熟悉的地方，继续她的学术之路。

    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是庞导师的微信："这次招生我没有名额，记住，你的成绩考到前10%，才能被录取。不过我对你有信心！"结尾是庞导师惯常的憨笑表情。

    这不是巧了么，我也对自己有信心。

    孟文看到杨琪学姐脸上又挂起了自信的笑容，拍拍胸脯，心里想：这才是她熟悉的琪琪学姐！至于考到10%，对别人可能困难，对杨琪学姐来说，没有人会担心她考不上，她可是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学神啊！

    聊到暮色四合，路灯下两个被拉长的影子挨着收拾满地狼藉的包装纸，窸窣声惊醒了实验楼前沉睡的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