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白从东宫逃出来的时候得意坏了。
“管他甚么禁兵侍卫,左不过一群酒囊饭桶罢了——还不是教小爷我逃出来了!”说这话时,沈听白正颇自得地微微晃着脑袋,拍去素白袖衫上刚沾染的浮土尘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你沈爷爷才不要留下辅佐甚么短命王朝呢!”
他话虽如此,实则只是图一时嘴皮子痛快罢了。该逃命还是要逃命的。
一个时辰以前,沈听白还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客。从嘉宾到逃犯,仅仅一墙之隔。
凭良心讲,萧统这人确实不错,许给他的待遇也算得上优渥。但沈听白会算命,他知道萧梁长不了。他可不想留下给这帮人陪葬。
老旧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喘。暮秋的残阳好像一只寸步不离地跟在人后摇尾乞食的狗,好容易挤进屋子,又被拒之门外。
光线重归黯淡。
醉酒大汉哑着嗓子划拳的吆喝,卤煮牛羊翻滚着热气的腥膻,全都一股脑儿地、紧扎扎地包裹过来,莫名教他喉咙发紧。
他奉圣上之命,限期一月抓捕沈听白。
今天正是第二十九天。
掌柜的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蓄着八字山羊胡——胡子不长,也不算浓密,倒是修剪得体,蛮显风度。这会儿,他正趴在柜台后面,撒眸顾视着屋中食客,转眼却对上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掌柜的,劳驾,画上这个人,您可曾见过?”
“没,不曾见过。”眯着眼仔细端详过后,掌柜的给出了一个极其肯定的答案。瞥见青年腰间悬着的古朴重剑,凭着多年来的阅人经验,掌柜的直觉眼前这个看似平易温润的青年实则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遂将一张肉鼓鼓的脸笑成烤得开纹的馍饼,打起了哈哈:“您看,小店也不大,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两个人。倘若当真有这号人物,小老又怎地会不记得!”
青年垂眸暗忖片刻,道了声叨扰,又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画与剑一并置于桌上。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小二就招呼着凑了上来。
“客官用点甚么?”小二一面麻利地斟着茶水,一面扯了肩头搭着的抹布摩挲桌子,蓦地喃喃道,“好像啊......”
“什么像?”青年猛然抬起头,攥住小二袖角,虽沉了声却仍掩不住急切,“你可见过画上这人?”
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二竟又摇了摇头,模棱两可道:“镇上有家妓馆,新选了花魁。上月十五,俺寻思着过节嘛,凑个热闹,到镇里去,正赶上花车游街,有幸瞧上那么一眼......啧啧,实在漂亮,跟画上这人很像。但你画上这是个男的......”
“哪家青楼?叫什么名字?”
季明舟抵达镇上时已是月上柳梢。多数店铺早已打烊,灯火通明的只有枇杷门巷。
腻歌娇笑声入耳,季明舟不由皱紧了眉头。
之前几次,都被沈听白给溜了。季明舟太清楚,这个人怪癖、狡诈、阴险,扮花魁掩人耳目这种事情,他沈听白干得出来。小二虽然不能明确告知是哪家妓院,但季明舟绝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要试。
但也不能挨个试。
季明舟想,沈听白再擅长易容打扮,有些事情做起来总归是不方便。季明舟找人打听,问这镇上哪家青楼里的花魁是新选的,得五家;又问有哪些花魁是只卖艺不接客的,最终筛出三家。
季明舟奔着这三家逐一试过去,将时新的艳曲都听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个容貌酷似沈听白的歌女。季明舟百思不解,又奔另外两家试去。在闹了个脸红耳热落荒而逃之后,季明舟终于在最后一家青楼里见到了沈听白。
剑就架在纤白细嫩的脖颈上:“沈听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承认么?”
剑下的人被吓坏了,原本甜腻的嗓音直打哆嗦:“大、大人饶命......奴家,奴家不认识什么......沈什么白的......”
那剑逼得更紧一分,于嫩白豆腐上划出一线细细的血珠。“很好,继续装......”季明舟拖着玩味的声调,冷眼睨着剑下那张姣好的面容,倏忽抬手朝那人衣带袭去!
“慢——”清越女声响起,从屏风后面转出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来。姑娘清清嗓子,就换了男人声气:“小季大人,抓捕沈某,何必伤及无辜啊!到时候传出去,你小季大人欺负青楼里一个纤弱歌女,怕是名声也不好听。”
“沈听白?是你?你......”瞥见自己僵在人家姑娘衣带上的手,季明舟的耳尖都快滴出血来,手里的剑几乎要掉在地上。季明舟有心想将花魁拉起来,又怕这么做不合适,更怕沈听白趁此溜走,一时星眸圆瞪,口舌滞涩。
沈听白倒像个捡了乐子的孩子,笑得前合后偃。末了,将脸皮一撕,满头珠翠一扯,仍含着笑音道:“我替人家姑娘上妆而已,总不能再让人替我背锅。今儿个你沈爷爷我既肯亮明身份,就没想走。季明舟,你我就在此一决胜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