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持走后,何书逢坐在原地,目光微微一沉,指尖缓缓收拢,周身气息无声流转,神力如水波般无形地悄然散开,朝着方才宋持离去的方向探去。
易容术?!
方才她见过宋持的那张面孔是假的,而真实的那副面容……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追溯着她残留的气息,一寸一寸地运着神力描摹那张面孔下的真实模样。片刻后,何书逢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震得她后背微微绷紧,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不适感。她不自觉地敛了敛眉,盯着自己“看见”的真实面容,心绪莫名沉下去几分。
可是,那明明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孔……
望着那张脸,她心里莫名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心底掀起某种本能的抗拒。
何书逢缓缓吐了口气,冷静下来,确认无误,宋持就是用了易容术。
神力缓缓在掌心化淡,她蹙眉握拳。
她已经进入这个时空许久了,自她神力平稳恢复以来,尚未察觉有谁能像她一样掌控神力。在桂念追踪时运草那晚,她非常确定——这破碎的时空中,没有第二个神的存在。然而现在,宋持不仅拥有神力,甚至还能稳定地维持易容术,而这门术法,对神力的操控要求并不低下,绝非寻常人能做到。
若宋持真的是来修复时空的,那她理应在见面时亮明身份,携手共修裂隙才是,但她的言语态度间却处处透着试探之意,何书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为什么偏偏使用了易容术?时空裂缝的人界里是不可能会有认识神仙面容的存在的,所以为什么易容?
她眸色微暗,指腹摩挲着袖口。
这副面孔究竟又是谁?她在忌惮什么?还是说,她在隐藏,不想让一些人认出她?她在时空里是为了什么?
何书逢想不明白,但她的直觉从未出错。
她微微抿唇,收敛神色,袖下的手指慢慢收紧了些许。
于宋持,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何书逢起身准备去往刘氏房里问问关于宋持的一些事情。
·
初春时节,寒意未退,空气中仍透着料峭的冷意,像是薄刀一般贴着肌肤划过,激起人一阵细小的战栗。
何书逢从刘氏房内归来时,正值滂沱大雨。
听刘氏说宋持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变得有些不一样,说不上奇怪,只是同先前接触的感觉有些不同。刘氏很关心李有寄,向她询问了许多她的近况以及学习的如何?
倾盆而下的雨幕几乎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眼望向天空,心中不由得升起感慨。
李有寄十二岁时被抛弃,自此流落尘世,八年间独自漂泊,不知她到底经历了多少风霜,最终是落入丹桂阁,以身契换得了片刻的栖身之所。好不容易攒足银钱赎了身被养父带回,本应终以归家,哪曾想从头到尾都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而如今,李有寄被带回谢府,她本是有所担心,可好在谢展虽爵位不高,却特地为李有寄延请专属夫子,传授礼仪与知识;刘氏亦对她格外关照;李霁更是待她如亲姐妹一般。
往昔风雨飘零,而如今,她似乎终于迎来了安心度日的地方了。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何书逢不由得牵起唇角,柔和地望雨而笑。
她的目光穿过湿漉漉的院子,见着大雨滂沱下竟有个非常眼熟的身影,她加快脚步靠近——看见李有寄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何书逢心里微微一沉,心头涌上了一股说不明的情绪。
她握伞无声靠近,在身后为李有寄撑起了一片晴空,垂眸望着眼前背朝自己的女子,琥珀色的瞳孔中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雨水打湿了李有寄的衣襟,寒风下的她,身子还在瑟缩。却倔强地始终没有动,站得笔直,仿佛一尊雕塑。雨水顺着她的发丝、肩头滑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李有寄的身影微微一动,抬眼看向被伞挡去的雨水,迟钝地回头望。
她没有立刻欣喜,转过身后只是站在原地,更是大有向后退去的迹象,她垂眸,雨水浸湿她的发梢,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李有寄低着头四下看了看,攥着潮湿的衣服向后退。
何书逢看出来了,她是生怕这冰凉的雨水会溅到自己。于是便固执地要将她纳入伞下。
她退一步,何书逢便向她近一步。
“咚咚——”
雨滴闷闷地落地溅起,似是轻敲人心的鼓点。何书逢清晰地觉察到,这跃动的不止是洒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珠,还有些什么别的。
李有寄向后又再退了两步,便定住了,鼻音有些重,闷闷地出声:
“夫子,今晚的琴课……”
她的声音穿过雨声,带着几分疲惫却依然平静。
何书逢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看着她,开口问道:“谁让你站在此处的?”
“李霁的夫子。”
“宋持?她只是传授李霁知识,为何罚你?”
“宋夫子说规矩如此。”
宋持……她的意图本就不明,自己也觉得她不对劲,她有神力,那断然是知道她是修复时空的关键人物的,现在又要来罚她……
她得保护好李有寄。
“往后,你无须听从她的吩咐。她是她,只管李霁,而我才是负责你的人,你只需要听我的吩咐,明不明白?”
“明白。”
“那今晚的琴课怎么办?”
李有寄见何书逢不应,又开口问了一遍,这才终于抬头望着何书逢。
雨水之下,女子的眼尾泛起红晕,何书逢蹙眉,示意她随自己来。李有寄便没有再问,迈着步子跟在她身后。
何书逢带她进了浴房。浴房里,蒸汽弥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木质的温暖味道。
“琴课先不急,你先沐浴。”何书逢转过身对李有寄说,背在身后的手快速地划过几道流光沉入水中。
李有寄看见了浴池,水面上浮动的蒸汽带着一丝温馨。她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水是刚刚好的温暖,她愣了愣,心底涌上淡淡的暖意,转眼去瞧何书逢。
何书逢迅速偏开脸,留下一句似有若无的“别生病了”便带上房门匆匆离开了。
李有寄没有再多想,脱下湿透的衣裳,缓缓地走进浴池,整个人仿佛被这温暖的水流包围,她的身体和心情都开始渐渐放松下来。水温适宜,柔和得像是流进她心里的温暖。
神力的流光在水面并未散去,李有寄了然,何书逢是施了神术,应是某种疗愈的神术。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动,垂眸望着掌心那捧温润的水。水面映着烛火,泛起一层微微的流光,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指节。温暖的水缓缓从指缝间滑落,蜿蜒着沿着白皙的手腕向下,最后滴落在水中,泛起一道微小的涟漪。
慢慢,她放下手,闭上眼睛,沉浸在那份宁静的安慰中,脑海里浮现出何书逢不动声色的关心,还是一如从前……
侧脸望着何书逢倒映在窗上的影子,眼尾的红晕又重了几分,水滴自眼尾滑落,流入浴池。
·
夜色沉沉,院落里浮动着淡淡的檀香气。
李有寄沐浴后,衣衫清雅,乌发微湿,沿着廊道独自前往琴房。她径直走到琴案前坐下,指尖搭上琴弦,拨动试音。最初的几个音略显拘谨,继而渐入流畅,指法运转间已然少了初学时的生涩,添了几分自如。她垂下眼睫,凝神拨弄,似是全然沉浸其中。
何书逢原本正要回房休息,路过琴房时,偶然听见琴音浮动,略一迟疑,便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烛火静燃,暖黄的光晕落在李有寄的侧脸上,映得她眉眼温润而专注。何书逢一眼便瞧出她的变化——相比第一节课时的生疏与僵硬,如今的手腕已然柔和流畅,指法熟练,琴音也不再拘谨。她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想,她定是花了不少功夫苦练,才换得这般从容。
正想着,琴音忽地一顿,随之而来的音色有些闷涩,不似方才那般清亮,像是弦未按紧。何书逢微微皱眉,原以为是技巧上的疏忽,可李有寄方才弹奏得分明顺畅,若非刻意松手,怎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失误?
可李有寄方才弹奏得分明顺畅,若非她刻意收手,不该出现这样的失误。她莫名的心中不安,缓步走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李有寄的手指缠着白色的指带,正微微颤抖,而她的面色也透着不正常的苍白。
何书逢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李有寄轻轻抬眸,眸光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才察觉到她的存在。她微不可察地收了收手指,似是不愿让她察觉自己的异样,可琴弦上细微的震颤还是出卖了她。
何书逢下意识以为是方才淋雨受了寒,这又是夜里屋内没有暖意这才冻得李有寄手指僵硬,她连忙回身从案上取了自己的暖手炉,匆匆递过去,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急切:“先暖一暖。”
李有寄愣了一瞬,怔怔地看着递到眼前的暖手炉,许久未动,握紧指尖待到颤抖慢慢平复,清浅地笑起,转移她的注意,开口道:“可能…心不静?”
琴房里烛影摇曳,映在木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夜色已深,窗外寒气渐重,何书逢遣下人,室内已经慢慢暖和了起来。她拂袖,沉静地坐在自己琴案后,指尖轻触琴弦,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或许是不愿她多担心,那她顺着她的意说下去好了。
何书逢静静地看着李有寄搭在琴上,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
“一来,你没按紧。二来,你心不静。”
李有寄垂眸,睫毛微颤,何书逢没有多说,抬手落在琴弦上,正想要示范,指腹触及琴弦的瞬间,她的眼前忽地一暗——
方才瓢泼大雨下,风卷雨丝扑面而来,她站在檐下,看着风雨中那个单薄的身影,衣衫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她将她带入浴房,转身仓惶离开时,却在烛光下瞥见她肩头一点桃粉,苍白肌肤上,烛光之下,格外鲜明。肩颈秀丽,玉瓷般的肌肤沾着雾气,温润而脆弱……
那画面忽然撞进脑海,何书逢心底猛然一紧,连带着指尖都失去了力道。
她用力闭了闭眼,想要将那画面压下,试图弹奏,可琴音一出,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音色微滞,不够清透,也不够沉稳。
她愣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耳边却又浮现方才的画面——李有寄绑着白色指带的手,指节泛红,指缝间隐隐渗出血丝,嘴唇失了血色,惨白得让人心惊。
何书逢的心绪终于乱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收回手,按住琴弦,将未曾弹尽的曲音彻底按灭。
“算了。”她低声道,语气比方才更加柔和了许多,“今日你回去吧,这节课之后再补。暖手炉你也拿走,好好休息。”
她的目光落在李有寄身上,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李有寄看了她一眼,眸色幽深,沉默片刻后,轻声道:“好。”
烛火晃了晃,映出她面色依旧苍白,夹藏着一丝隐秘的情绪。她抱着暖手炉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何书逢坐在原处,望着桌上的琴,指尖缓缓收紧,像是要确认自己的掌心仍有温度。她抬手,抵住眉心,半晌,低低一叹。
她本该是夫子,可她竟先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