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格朗泰尔的睡眠总像是清浅的小溪,常常为夜半的钟声反复唤醒,为了使自己可以长久安眠于修普诺斯的怀抱,他投靠了一种浑浊,苦涩,而辛辣的神教。

    格朗泰尔是个幸运的教徒,他从来无需以苦行的形式长途跋涉去他的圣城。事实上,圣城就在他的脚下。阳光不及之所,皆为神教庇佑之地。街头巷尾,无处不是游荡灵魂的教堂。

    格朗泰尔熟悉每一座教堂传播的福音的滋味,当然是那种更廉价的,杂质更丰盈的,福音。难免有木屑和蚂蚁和他共享这一份辛涩与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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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朗泰尔没有职业,或者说什么职业都是他的职业。他厌恶职业框定他,他是一捧夜色,无形无状,与一切阴暗面一见如故。他讥诮着一切暴露于阳光下的玩意,他鄙夷着一切自命不凡的人物。

    改变这个世道?解放苦刑的奴隶?解开旧世界的枷锁?

    看呐。那些在女人肚子上驰骋的健儿竟然真的相信自己是那改变时代的骄子。是啊,是啊,他们的确是“创世纪”的,他们所创造出的那些花哨的,高难度的姿势,哪一个不令《圣经》花容失色呢?

    激烈颤动,而近乎痉挛的嘴皮;鲜血上涌,以至于脸皮胀红;唾沫横飞,偶尔附赠上一顿的烂菜叶;眼球几乎要脱离眼眶的束缚,要威吓谁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格朗泰尔狂笑着,又恶狠狠地轻巧巧地去从这些冠冕堂皇的人身上扒去一点钱,或者精贵的东西。再将它们变成信仰的供奉。他的主才是真正的平等啊,从不在意这供奉是什么来头。

    当然,格朗泰尔大多数时间并不会沉溺于发表上述狂言。他是真正的狂信徒,没日没夜地淹死在海量福音里。只有没有供奉支付福音的时候,才去肮脏的尘世里去搞一点臭钱。

    格朗泰尔是无可指摘的信徒,他和他的主一般博爱,愿意在每一个物美价廉的教堂呈献供奉。直到他某天烂醉如泥,在一家教堂的桌底下会面真主时,遇到了一个太阳。

    真奇怪,真奇怪,太阳不是在天边无爱无恨地向大地泼洒他那无穷无尽的热量吗。怎么突然,来到了酒神的地盘了呢。

    格朗泰尔浑浊的双眼简直要被刺瞎了,他暂停了与真主相会的美好时光。他从桌底下抬起他的头,向那个不知轻重的太阳发出驱逐令。

    “滚,滚,这可不是你可以肆意播撒光明的世界,这里是堕落,阴私,无序,放纵。别把你那一套闪闪发光,粉饰太平的东西一股脑往这里倒!什么平等?你愿意让我亲吻你的唇角吗?什么公正?像古希腊一样用脚夹起陶片投票?拿起你狗屁的理论和你的大衣一起滚蛋吧!”

    一整个酒馆的眼珠子都贴到了格朗泰尔的身上,这个头发乱纷纷够让虱子八世同堂,这对耳朵够让苔藓生根发芽,这张面庞筋肉乱窜,扭曲得让人彷徨。

    “这位亲爱的先生。安灼拉并没有说过他不愿意。”

    于是格朗泰尔看到,一轮旭日赐予了他一颗温柔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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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朗泰尔发誓,他天天跟在安灼拉的身后,只是为了履行将太阳驱逐出尼克斯领域的神职罢了。他不是追随者,不是尾随者,他对安灼拉的一切主张嗤之以鼻。是的是的,绝对如此。

    他只是为了方便时时刻刻纠正这个太阳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光芒四射,防止那些闪耀的发言让他耳朵里的苔藓枯萎了。虽然他的含混不清的呵斥往往只会成为安灼拉高声阔论的背景音和射箭靶,但是他仍然可以证明他对主的真心无二。

    格朗泰尔看着汗珠在安灼拉满头黄金弯曲的尾梢绽放光彩,倏而安灼拉英挺修伟身姿劲力一转,汗珠飘在油光潋滟的老朽木板上。格朗泰尔满饮杯中一品脱福音。

    格朗泰尔觉得,安灼拉是一尊无礼又有礼,聒噪又恬静,疯狂又理智的太阳。他无法理解这种不可理喻的存在,他向那个浑浊,苦涩,辛辣的神教寻求答案,结果也是茫茫然。

    格朗泰尔长久陷于痛苦的睡眠,他闭上眼也是黄色与粉色交替,斑点与线条同舞的高热度色块,滔滔不绝的威言在他耳边循环演奏。是的——他失眠了。这种失眠不是血脉所决定的,而是一种抽离于格朗泰尔而又高于格朗泰尔的存在决定的。于是啤酒福音也爱莫能助了,格朗泰尔堕入了苦海。

    格朗泰尔成了一个彻底的幽灵,他不再去光顾曾经那些打零工的街道和摊子,他成了一滩滑溜溜的烂泥,被人厌恶而又固执地存在着。

    格朗泰尔通身浸泡在福音里了,是福音组成了他,还是他组成了福音?早就说不清。他浑身散发出的酸臭也难免带有劣质酒精的风味。他已被这个世界革除,或者说达成了他多年以来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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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朗泰尔在这个人间只存留下一个还算听得过去的名号——“安灼拉的跟屁虫”。虽然他本人对此厌恶至极。

    不过,安灼拉会在格朗泰尔囊中羞涩,无法支付福音时将他那杯无偿赠予格朗泰尔。真奇怪,格朗泰尔纳闷,这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竟然只需要热忱就可以支撑一晚上的激情演讲吗?他挥洒的汗水,他巧舌的润滑,他动情的泪水,都全靠信念支付吗?

    但是,以上疑问都只会在格朗泰尔的脑海中偶尔停留,恰如修女亲吻神像的脚趾。格朗泰尔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肚肠,今日又需要多少福音才能稍微缓解它的饥渴呢?

    是的,格朗泰尔的失眠,躁动,都绝不是心,或者别的什么器官决定的,正是那个每天都在咕咕作响的肚子。

    格朗泰尔的饥渴的历史或许比他自身的历史还要悠久。发霉的黑面包他也咽的下去,酸过头的麦芽酒他也甘之如饴,但是他的肚子始终在抗议。

    “咕,咕。咕,咕。”

    格朗泰尔憎恨他那个永不知足的肚子,但是也无法摆脱。他长久为此烦恼,试过百般方式,终究杯水车薪。

    有一天,安灼拉听到了那个住在格朗泰尔肚子里的诗人又在吟唱,他笑了出来,笑声极为爽朗,像是拨开云翳的瓦蓝的天。格朗泰尔恼羞成怒,但是不知所言,渐渐地开始干笑,笑声愈来愈大,愈来愈明快,终于和安灼拉的笑声形成悦耳的二重奏。

    安灼拉停了下来,格朗泰尔也停了下来。

    “舒服点了吗,格朗泰尔。”

    “怎么可能?!……好吧,还真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极为荒诞,但是没错,格朗泰尔的肚子的确偃鼓息旗。

    好吧,好吧,这小子虽然满嘴鬼话,但总算懂个有用的玩意。格朗泰尔对自己说。从此格朗泰尔的肚子一开歌喉,格朗泰尔就会用足以吓掉屋顶的嗓门开始大笑,一度被怀疑是精神病。他差点被抓进去,还是安灼拉做的担保。

    “抱歉,兄弟。这是我的错。但这偏门方法对你有帮助,就是好事。”

    -

    接下来格朗泰尔睡了一个又一个安稳的好觉,钟声小得像冬日的蚊鸣。格朗泰尔不曾察觉,但是酒馆老板的账单心知肚明——格朗泰尔饮酒减少了。

    格朗泰尔照例蹲在一家教堂,等候着安灼拉今日的精彩演讲,可是等到天蒙蒙亮,酒馆打烊,也没见那个俊俏年轻人的身影。

    哦,该死,去哪儿了?

    谁?安灼拉?他啊,帮你付了之前欠的酒钱后就去当兵了。可惜啊,那么好的小伙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什么?!”

    “啐,白瞎他这么个大好人。他为你做了那么多,结果你对他啥也不操心是吧。就知道喝酒。以后可没人给你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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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朗泰尔的肚子又开始彻夜长鸣,他离开了他的圣城,去苦苦寻觅一颗不知是否还存留于世的太阳。

    格朗泰尔一路上遇到不少人,有的人和曾经的他一起沉湎于酒精的狂欢,有的人和曾经的他一样苦于肚肠的作响,有的人和曾经的他一样在这个世上漂泊流浪。

    格朗泰尔奔走,格朗泰尔呼号,但他的脚步太小,他的声音太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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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他倒在一个因战火四散而去的村庄。他倒下去,半人高的野草彻底淹没了他。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已经多天没吃点喝点东西,居然撑到此时此刻才倒下。他曾经的纳闷此时有了答案。

    格朗泰尔,抬起头,或者说只是半截眼皮,他看到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格朗泰尔,你该睡了。是安灼拉的声音。

    睡吧。

    格朗泰尔安恬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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