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惊雷响彻此间天地,银光紫电如节鞭,鞭鞭砸在宿雾身上。

    雷电劈落之处皮开肉绽,血肉翻滚。

    新伤覆盖在旧伤之上,疤痕交错,丑陋不堪。

    宿雾本倚墙而坐,此刻因疼痛滑落到地,仰躺着,后背的伤在触地的瞬间钻心的疼,但她已无暇顾及,下一击天雷又滚滚而来。

    她闭着眼睛,免得看见天雷害怕,也节省仅有的体力。

    哒哒。

    脚步声自黑暗之中传来。

    电光闪烁,天牢忽明忽暗。

    女子的身影偶被照亮,复又隐藏在黑暗中。

    “我的好妹妹。”女子声音婉转如莺,娇声笑道:“你还没死呢?”

    宿雾无力回应,七窍狼狈地流出血。

    南绛微见状笑得更欢:“你何必苦苦支撑呢?像烂泥一样活着,对我,对厌棠都是耻辱。”

    宿雾费力睁开眼。

    南绛微故作惊讶地捂住嘴:“难道你在等他来救你?”

    她笑道:“痴妹妹,他此刻正在魔界帮我寻长生化衍盏。”

    “他听说这盏能救我,当即孤身一人就去了。”

    她叹息道:“可惜他千难万险拿到这至宝也没什么用。”

    “毕竟你的神魂将我养得很好。”

    “如今,你是时候去了。”

    她踱步在牢房前:“谋害月姬,畏罪自尽。你这一生来得不起眼,走得倒是瞩目。”她微微弯身,笑道:“这都多亏我仁慈。”

    “南……”宿雾本想有气势地叫她名字,因为太疼而放弃。她艰难道:“你总会……败露……”

    南绛微不以为意,反而极为欣赏她的垂死挣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妹妹,不用操心我,好好珍惜你最后的时光,以后,像烂泥一样活着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轻轻挥手,金色粉末扬扬洒洒落下,在沾到宿雾皮肤的瞬间隐没。

    血细细密密渗出。

    宿雾最后一眼,是南绛微走入黑暗之中的身影,和奔腾而来的凶怖雷光。

    斩魂妄相刀从她掌心印记处出现,刀身在雷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举刀贯穿自己的身体。

    沛豫上神把这把刀给她时,说,要是撑不下去,就搏一搏引刀自刭,也许还能别有天地。

    宿雾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顺利就重塑神魂,不顺利就神魂俱灭。

    宿雾觉得自己一直都不太顺利,再痛再苦也咬牙活着。

    但还是顺利走到了神魂将灭的一刻。

    她想为自己搏一搏。

    从诞生以来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东狱王的独女神魂天生有缺,东狱王四处寻找鬼的魂魄来供养独女。

    宿雾无父无母,因神魂比幽冥界的其他鬼强健些,便被东狱王提溜去,名义上是他养女,实则不过是南绛微的养料。

    她每攒出一分力,就被南绛微吸去一分力。

    每一次神魂被吸取力量,抽筋剥骨般的疼痛便从魂魄蔓延到身体,宿雾整日整日地坐在鬼哭河边,无力踢着河水,横死的冤魂啃咬着她的脚,细微的疼密密麻麻传来,稍微能转移她的痛苦。

    她也是在这里遇见了谢厌棠。

    少年黑发如墨,肤白胜雪,赤红的发带与发丝一同被风吹乱。

    他眼眸沉静而幽深,像他腰间那柄藏于剑鞘的剑,隐匿而锋利。

    幽冥界很少出现这么漂亮的人,宿雾弯起眼,笑眯眯同他打招呼:“你是新死的小鬼?”

    谢厌棠淡淡扫过她,不发一言。

    宿雾好心提醒道:“这河过不了,你会被它们咬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她指着另一个方向:“那才是幽冥,你要投胎,得先上黄泉路。”

    谢厌棠对她道了谢,丢给她一个小葫芦,宿雾抱起来嗅了嗅,疼痛奇异地减轻许多。

    宝物随手就给。

    宿雾暗暗懊恼自己没眼色,竟然将仙君认成新死的鬼。

    可若说是仙君,他身上分明又有鬼气。

    .

    宿雾再见到谢厌棠是在大婚之夜。

    新登位的幽冥主性情无常、暴戾嗜杀,将幽冥的老臣旧王杀了一批又一批。

    南绛微不肯和这样的人成亲,东狱王顶着压力,将和南绛微灵气纠缠已深的宿雾送过去。

    接亲的夜叉没察觉出不对,一路吹吹打打将宿雾送到幽冥殿中。

    宿雾坐到喜床上,止不住胡思乱想。她紧紧捏着葫芦,手心攒出汗,好像能从葫芦里获得一些力量。这是多年疼痛中养出的习惯,虽然葫芦里的稀薄力量早已消失殆尽,但少年惊鸿一面,是她为数不多的与美好相关的记忆。

    新房寂静,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她的紧张达到巅峰,心快跳到嗓子眼。

    盖头被他随手捏出来的风吹开,宿雾小心翼翼抬眼去看。

    男子红衣黑发,身量颀长,如巍巍玉山,沉稳不动声色。

    宿雾由惊转喜。

    比起她情绪的大开大合,谢厌棠从始至终都极为淡漠。

    只在和她对上眼时,微不可察牵起嘴角。

    新婚之夜的宿雾尚不明白他那细微的表情代表什么,临死之前的宿雾却已然很清楚。

    那是他无奈的自嘲。

    已是权柄在手、人人惧怕的幽冥主,还是求不得心爱的姑娘。

    宿雾能理解他。

    毕竟她也这样求而不得地过了一生。

    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样一一在宿雾眼前浮现。

    谢厌棠受伤回来,一言不发,关上门后才轰然倒下。

    宿雾连忙扶住他,将他挪到床上,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忍不住地哭,她怕哭得他心烦,紧咬牙关不敢发出声。

    听说令丘山有能治伤的宝珠,她匆匆忙忙跑去,被山上终年不灭的大火灼伤鬼身,浑身伤痕累累,心里却欢欢喜喜地,不肯休息一下,迫不及待地连夜捧着宝珠回来,只希望早点见到他,让他快些好起来。

    却连门都进不去。

    擅自出幽冥,她被关到寒阴山禁闭。

    带她走的罗刹说,幽冥主亲谕,希望她不要让他为难。

    她不喜欢寒阴山,但是她希望谢厌棠能消气。她沉默地跟着罗刹走,被关进去前,罗刹问她需要什么,她摇摇头,请求罗刹把宝珠交给谢厌棠。

    寒阴山暗无天日,只有森然枯树和瑟瑟阴风。

    四野死寂,日月无变化,宿雾无法得知时间,又惦记谢厌棠的伤,只觉漫长极了。

    禁闭结束出来时,她的伤已经好了,谢厌棠伤也好了。

    她为谢厌棠伤好而开心,变着花样给谢厌棠送东西,谢厌棠却看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没给过一次好脸色。

    她便尽量避开和他碰上,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将她最好的灵药和护身法器送过去。

    很久以后她才从南绛微口中知道,那段她被关禁闭的时间里,南绛微在幽冥殿中。

    “赝品怎么见正品。厌棠不愿惹我不快,你自然不能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我也没想到,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他竟然就狠心把你丢去寒阴山那种鬼地方。”

    宿雾没有说话,留了个心眼,悄悄打听。

    南绛微所言却不虚。

    那段时间她在幽冥殿中,她能随意出入谢厌棠宫殿,宿雾却连进去都不行。

    她重伤拿回来的宝珠被谢厌棠弃如敝履,她送的灵药法器也被丢在一旁。

    宿雾也想明白了,主人尚且如此,何况死物呢?

    但谢厌棠已和抽筋剥骨的疼痛一样纠缠进神魂之中,他的小葫芦无数次帮她度过疼痛,无论怎么样她都希望谢厌棠好。

    南绛微被大魔掳走时,谢厌棠以他腰间那把玄渊剑为赏,借用六界之力找她。

    也是那个时候,谢厌棠和魔尊开始不对付,二人摩擦不断。

    宿雾的血能微弱感应到南绛微的位置,灵光镜不太灵光,宿雾的血一大碗撒下去也不见指准方向。宿雾于是一刀接一刀割,割到最后她已经没力气,划得颤巍巍的,谢厌棠拿过刀帮她割。

    还是法力高深的人下刀稳准狠,宿雾觉得自己血都要流干了,谢厌棠还能找出放血的地方。

    后来宿雾也被魔界的人抓过一次。

    谢厌棠杀了魔君麾下大将,魔界想报复,抓不住被保护得很好的南绛微,更抓不住能揍魔尊的谢厌棠,宿雾就成了被抓的倒霉蛋。

    她被锁魂链捆住,丢进乾坤袋中,不知道那些魔头的坐骑是什么,颠得她晕头转向。

    后来她被关进魔界的水牢,听说她鬼身微弱,魔将她放到太阳之下暴晒,用炽火烧灼。

    就这么过了几天几夜,宿雾昏死过去也不见人来。

    魔都觉得晦气,重新把她关进水牢之中。

    几个月过去,看守她的人从严密到稀疏,最后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不久之后魔界内乱,宿雾趁乱逃走,在路过明轩山时偶得仙缘,无意进入沛豫上神神陨时所留下的福境之中。

    她与沛豫上神所留下的一缕残影为伴,残影消失前,沛豫上神说可以为她实现一个心愿。

    宿雾立即道:“我希望你留下来。”

    沛豫无奈看着她:“无关于我的,任何心愿。”

    福境一点点崩塌,明轩山的场景显现。

    宿雾想来想去:“希望谢厌棠不要再受重伤。”

    沛豫上神愣了楞,视线落到远方,玄色身影隐于林间阴影之中。她收回眼,低声道:“仔细考虑,不必着急,我会答应你任何心愿。”

    宿雾道:“就这个吧。”

    沛豫注视着她,似乎明白宿雾的答案,她叹息一声,身影逐渐透明、消散。

    “我知道了。”沛豫最后温柔道:“不必为我担忧,我已替自己许过愿。”

    余音犹在,她身形却已化作点点飞雪,飘散于空中。

    宿雾为她立了冢,在明轩山盖了一座茅草屋,又在茅草屋前开垦出一片花田,种满梨树。

    春来之际,满树花开,犹如挂雪。

    宿雾与梨树和梨树上筑巢的雀鸟为伴,风平浪静在明轩山上度过几个春秋。

    一直到南绛微病危,鬼兵把她带了回去。

    原来谢厌棠知道她在这里。

    他只是不在乎。

    宿雾躺在冰冷的石床之上,灵力从体内一点点被抽离,属于她的那盏莲灯光亮越发微弱,而属于南绛微的莲灯熠熠发亮。

    宿雾精疲力竭。她看见南绛微同谢厌棠说了什么,谢厌棠抱起她离开。

    谢厌棠步履平稳,不曾回头。南绛微虚虚靠在他身上,美眸从他肩头露出,冲她娇俏眨了眨眼,做口型道:“你看,我只用让自己生点小病。”

    宿雾懂了她的意思。

    照常来讲她是要被惹哭的,但宿雾内心竟十分平静。

    明轩山数年,她对谢厌棠的执念淡去不少。

    太疲惫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宿雾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名字,一声又一声,低沉喑哑,宿雾辨认出是谢厌棠的声音。

    他很少这么着急地叫她,许是有大事。

    宿雾很努力地与沉重的身体抗争,可身体太过疲惫,宿雾许久后终于睁开眼,却只有呜咽风声。

    又是寒阴山。

    宿雾讨厌这里萧索的、无止尽的黑暗。

    她抱起小葫芦,想念明轩山的山林日月、鸟语花香。

    回忆纷呈而过。

    鲜亮的时间太过短暂,大多时候是沉闷闷的,忧伤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看见自己被天庭关押审问。

    月姬被害,险些丧命。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她,连所害月姬的丝缕残留灵力也饱含她的气息。

    她成为众矢之的,千夫所指,谴责汹涌而来,但宿雾没有做,无论多少人认定是她,宿雾都不松口。

    没做就是没做。

    局面僵持在这里。

    南绛微找上她。

    “好妹妹,我若是和太子成婚,你和谢厌棠不就能长相厮守了吗?”

    宿雾不理她。

    早就猜到是她。她生来高贵,又备受幽冥界宠爱,一向眼高于顶。谢厌棠名声太差脸色臭,出生就带着罪孽,又任她差遣,她向来看不上,她想嫁的九重天上天潢贵胄,朗月清风的天君太子。

    月姬与景淮太子私交甚密,所有人都猜测月姬会是太子天妃。

    宿雾看见过南绛微去试探月姬的口风,月姬了然她的心思,处处阻挠。

    她会对月姬出手,实在很符合她一贯大胆的作风。反正总会有人替她收拾烂摊子。

    宿雾没拆穿已是看在谢厌棠的份上。

    最后南绛微气急败坏离开:“一个替死鬼,耍脾气给谁看。”

    南绛微说得很对。

    无人会在意一个替死鬼的想法。

    南绛微带来留音镜,谢厌棠的声音说,让她认罪,他会想办法救她。

    宿雾摇头:“我不信。”

    南绛微眼带嘲讽:“他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宿雾知道她误会了,却没有解释。

    她仍旧拒绝认罪。

    数天之后,南绛微说,谢厌棠帮她认罪了。

    除了她,不可以再是其他人。谢厌棠在魔域大战,只有他能克制吞噬魔尊无穷尽般强劲的力量,惩治南绛微就是乱他心念。从前都是宿雾背锅,宿雾受罪,不差这一次。

    孰轻孰重,孰取孰舍,一次没有例外过。

    临死之前,南绛微问她难道真在等谢厌棠来救她。

    宿雾以前不会相信传音内容,不信谢厌棠会让她认罪,但现在她已经不信谢厌棠会来救她。

    她举刀自戮,向死求生。

    但她果然还是不太幸运。

    她感受到神魂崩裂,头脑嗡鸣,视野中一片血雾。

    血色朦胧之中,玄色身影跌跌撞撞跑来,他跑得又疾又快,慌不择路,撞翻了两侧的寒铁玄石。囚禁她的牢笼因强大的力量而震颤,逐步碎裂坍塌。他声嘶力竭在喊着什么,但宿雾只能听见杂乱的嗡鸣声。

    她看见沛豫上神素衣而来,眸光温柔含笑:“宿雾,愿你从此常自在、常康健、常喜乐。”

    宿雾顿悟她之前所说的许下的心愿是什么。

    神祗消失于世间之时,对自己许下的唯一心愿,是希望她顺遂自由。

    宿雾泪水滚落,泣不成声。她呼吸声厚重粗哑,伴随着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宿雾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还是努力伸出手,想去触碰沛豫的衣袖。

    她不清楚,自己拼尽全力,也只做到蜷缩起指头。

    谢厌棠狂奔而来,跪坐在她身前。他看见她手指细微变化,以为她想抓握住什么,他恐慌地伸手同她十指交扣,另一只手反复替她清理掉脸上的血污。

    “宿雾,不准闭眼!看着我!”

    他把法力流水一般往宿雾身体里面注入,胸口被魔尊砍伤的伤口渗出黑色雾气,他毫未察觉,输灵力的手微微发颤:“我找到了断邪刃和化衍盏,你再也不用被南绛微牵制。”

    “宿雾,醒一醒,你不会再被牵制了。”

    “求你,醒过来,看看我……”他嗓音艰涩喑哑,声线颤抖。

    宿雾已经没有气息。

    她的身影渐渐消散,贯穿胸口的斩魂妄相刀也随她堙灭。

    谢厌棠终年不变的淡漠脸色剥落,他神色哀恸,凄惶想要抓住她消散的躯体,然而他抓得再紧,微小的萤光还是从他指缝之间飘离。

    谢厌棠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小心翼翼捧出莲灯。

    莲灯已然熄灭,只余乌黑灯芯,渐渐凉透。

    谢厌棠指尖攒起火,想要将莲灯点燃,然而几次三番火焰都在落上灯芯后熄灭。

    谢厌棠不信邪,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尝试。

    一遍又一遍失败。

    莲灯的裂纹如蛛网般细密,他不敢再试,跌坐在地上,宿雾的血和天牢的污水弄脏他的衣袍。他颓然垂首,喃喃自语。

    “宿雾……”

    胸口的黑气越发壮大,他双眼猩红,尽是执念,一时分不清是神是鬼还是魔。

    牢狱死寂,破碎的呢喃声尤为突兀。

    “你再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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