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觉到了谢珩的视线,少女抬了下眼眸,覆着冰霜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莹润得如山涧清泉的清冽眸子微微眯着,眼尾若有若无地一勾,在苍白的肌肤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如雪地里绽放的梅花,凛冽中自成一道丽色。
猝不及防地与那双隐约带着几分媚色的眼眸对上视线,谢珩心里猛的一震,那眸光深处浮动的暗涌,似月下深潭,表面清澈见底,实则水下却沉着万千碎星。
他呼吸骤停,眉眼间就流露出几分呆怔,连睫毛都不敢眨动,一时间竟是忘了移开视线。
两人对视了半晌,少女动作没变,仍然含着染血的指尖,这般僵持了仿佛半生之久,她忽地浅浅一笑,水色的唇微扬,唇瓣未干的血迹就这般被牵动成妖异的纹路。
于是,冰雪雕琢的容颜,就在这瞬息之间化去了清冷漠然的神色,让人觉得,在这深冬寒日,突然就有了逼人的春光,甚至让人错觉听见了冰河碎裂的脆响。
谢珩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眼眸里就像是洒满了星辰的夜空,原本沉在潭底的万千碎星尽数浮起,于沉沉夜色中再度绽放出无尽的璀璨。
无数星辰在她眼中旋转流淌,最终凝成两道吞噬人心的漩涡,谢珩恍惚中看见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被星光绞碎又重组,仿佛坠入了没有尽头的琉璃梦境。
他大脑一片空白。
待神智终于挣脱星海漩涡,谢珩才有功夫去想,他嘴唇上的血似乎都是那只无辜兔子的血……好像也混杂着他内脏受损呕出的淤血。
铁锈般的腥甜尚在唇齿间残留,总归是肮脏的,可眼前这人却将指尖残血卷入口中,仿佛在品尝琼浆玉露,这般姿态,究竟只是天真懵懂?还是……嗜血成性?
少女就这样含着浅浅的笑意凝视着他,血珠还凝在唇边,笑意却如初春薄冰,浮在深不可测的寒潭之上,当谢珩几乎要被这诡异的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道:“既然想活,那就好好活着吧。”
她的语气,不同于方才谈及兔子时的清淡漠然,如雪花一般轻柔,又像是轻轻掠过耳畔的风,缓而软,尾音轻得宛若叹息,带着几分怜惜和祝福,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苍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凉。
这句话沉甸甸地压在谢珩心口,他不明白,分明是个少女,却有种看淡生死的暮气,那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凉,让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谢珩有些茫然迷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句“好好活着”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偏偏又是这样的语气,让他不禁去想,她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在施舍怜悯,亦或是不祥的谶语?
但是那名少女没有给他仔细思索和问出口的机会,在说完之后,她便是站了起来,转身离去,沾了雪花的大红斗篷在谢珩眼前飘过,然后渐渐远去。
当少女的身影在漫天的雪花遮掩下消失在那片雪林之中,又过了许久之后,谢珩才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活动能力,是身体里的药效逐渐消失了。
而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空一片清明,还是那样的沉寂宁静,就像他刚从雪地里爬起来,感知到的那样。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慢慢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起身后,饶是他也不由觉得浸在雪下这许久不曾动弹的身体,冰冷僵硬得过分,灵元游走数圈,才得以活络开来,慢慢变得温暖灵活。
谢珩后知后觉地发现,以少女表露出来的身体状态,在这样极寒的雪地里待了这样久,又是跪坐在雪地里,真的支撑得住吗?
难道,就连微弱的气息,病弱的身体状态,皆是一种精心伪造的画皮?
从一开始,自己就被她给骗了?
谢珩想着,下意识地向少女离开的方向走了十数步,这才反应过来,这片雪地里,已经没有了她的踪影,脚印被覆盖,气息被吹散,甚至一丝残留都不曾有。
他现在才清晰地意识到,那抹红已然被苍茫雪色吞没,杳无痕迹。
没有留下名字,也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信息……谢珩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不想让自己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求自己能回报她?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那颗价值连城的丹药,那妖异嗜血的举止,怎会是寻常深闺女子所为?
莫非,真是施恩不图报的,路过相救的热心少女?
谢珩想不明白,他也不准备在这个时候想明白这些问题,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虽然伤势已然痊愈,甚至是他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即便再遇上那些人也无妨。但不知为何,该寻来的追兵久久未至,对他来说到底还是个麻烦,总之先离开此地,再另做打算吧。
日后,日后总能再见到她……找到她,届时一切问题都会有答案的,既承了这救命之恩,纵使掘地三尺,总要报答的,不是么?
打定主意之后,谢珩同样也向那片雪林中走去。
而不久之前,孤身一人的少女,不紧不慢地穿过了这片雪林,等候在此的,是一辆马车,有车夫坐于其上。马车不远处,站着一名黑衣男子,看着是丰神俊朗,温文尔雅,仅从外貌来看,倒是辨别不出他的年纪,但莫名的就是有种神秘沉淀的气质。
见少女出现,男子向她行来,瞧着步子不紧不慢,但呼吸之间就来到了少女身边,未曾开口就已经伸手握住了少女的手腕。他的眉头先是一皱,旋即慢慢松开,似是放下心来,不过他也没有放开少女的手,就这么半拉半扶着她,周身灵元鼓动,便将她身上还未消融的雪花尽数拂去。
两人朝马车那边走去,男子看了她一眼,唇角有几分轻佻地扬起笑道:“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我还当谢家那小子生得惑人,勾得我们清昙要弃师私奔。”
“师父。”虞清昙垂了下眼眸,似是有几分无奈,“我和他一个病一个残,能私奔到哪里去?到奈何桥尽头吗?你未免想太多了。”
男子斜了她一眼,“没有否认私奔,只嫌他伤重?那看来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了?”
虞清昙:“……”
说话间,两人已是双双上了马车,车厢里生了许久的炉火,暖融融的,甫一入内就有扑面而来的热浪。
车内空间很大,不管是地面还是塌上,都铺满了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毛毯,两方软塌,一矮桌,茶壶茶杯摆放整齐,又有几碟精致的各色点心。
虞清昙先是解了斗篷,男子就顺手接过挂在一旁。她在软塌上坐定,又有一杯泛着热气的茶水被男子递了过来,虞清昙接过了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带着几分烫意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滑下,顿时她只觉内外都暖了起来。
而得了命令的车夫已是驾驶着马车,慢悠悠地沿着主路一路前行。
马车里,虞清昙又喝了几口,这才放下了杯子,而坐在矮桌对面的男人又伸手,探过矮桌,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没有拒绝,任由对方轻轻一勾,就从她的袖口里勾出一条戴在手腕间的红线,其上坠着一颗眼珠子大小的,通体莹润赤红,隐隐散发着黯淡光泽的圆润石头。
男子眯眼看了一会这石头,这才抬眸瞥了眼安静的少女,略有些责备地开口道:“即便有火灵玉护体,你也不该在雪地里待那么久的,再晚一会,这灵玉失了效果,我就进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