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恒星,你左手的原子与右手的原子也许来自同的恒星。这实在是我所知道的物理学中最诗意的东西:你的一切都是星尘。”
这是宇宙尘告诉我的。
她说,我们是恒星真正的孩子。
可我当时只是一个陷入忧郁的少年,并不懂她这番话其中的浪漫之处。这一切古怪的行为,我全将其视为优越感的作祟。
【二】
每个人都坚信自己会是幸运的。
所以,人们丢弃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不约而同地涌入那些由苦难、伤痛打造成的银灰色骸骨。没人意识到短暂的欢愉过后,无一例外只会迎来苦涩的试炼。
双膝下跪,双手合十。
玻璃盘里躺着干皱的苹果和一连串灰蒙蒙的纸包糖。
烧香,磕头,卜卦,唯求菩萨保佑。
我打开灯,在昏暗的房里写起遗书。一行字过后,撕掉,换到下一页,迟疑该如何起笔。这是否像种无病呻吟?文字苍白无力。我病态地啃食指甲,撕咬死皮,为了减缓饥饿,我大口咀嚼头发,希望它在体内结成胃石将自己弄死。
或者说,这就是因果报应。
我长久地感到空虚、不快乐,也不想相信世上会有没来由的好意。不然为什么我打算在十七岁杀死自己。
【三】
初夏的枇杷长得很快,金鱼似的光影在整个小镇穿梭,售票员倚着门,舔手指沾唾沫数钱。头顶的电扇嗡嗡作响,那是客车生锈腹腔里腐化的内脏。我和宇宙尘交错坐着,宛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说话了。说话时旁边正好来车,司机猛得一停,她也猛得撞向我。空气散发丝丝甜酸,柔软的整颗的果实仅剩核谦逊地向内凹陷,我能感受到书包侧袋的枇杷已破碎糜烂。
后知后觉。她满怀歉意地递来一盒原麦早餐奶。
——易碎的太阳花像哈尔的移动城堡中漫天闪烁的流星。
好期待下一秒能有雨。她轻轻靠在抖动的窗玻璃上。
泥土大块的龟裂不很像老班的鱼尾纹?噢,我忘了你不大喜欢他们。还记不记得上周五的英语课?她从报纸上的福雷斯特甘讲到萨德,又从萨德讲回自家琐事,抱怨老公悠闲好似是她的每日任务。
总有人靠着认同才能过活。我接过她的话。
不不,不是这样。重量忽然移开,她太老了,跟爬满苔藓或青藤的墙壁没两样。你没想过。但我,我们,甚至全人类都可能是预言家,历史书是人们撰写的过去与未来的摹本,我想说,反正是已知的既定的事实,花一整节课撑起脑袋发呆,都好过盯着那块发黄的幕布。
不着边际的话。光线扎眼,我耷拉着脑袋,声音含糊不清,焉得像条水分蒸发殆尽的鱼。
她后来的话语犹如呢喃哼唱。
我依稀记得,她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讲到相对论,从白令海峡讲到或平滑或褶皱的豌豆,从蛋白质中复杂的肽键讲到贩卖奴隶的三角贸易,又从生产与消费的关系讲到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她开始跟我描述起《都柏林人》中盛大的雪,《百年孤独》中被捆在树上和正被蚂蚁吃掉的人,顿河在静静地流淌,不屈的老人仍在与风暴、大马林鱼对抗。
涟水河泛起毒的腥绿,过了它就是县城。据说那里的水草水蛇曾咬死过人。但它不语,夹杂淤泥一起不动声色地挪动。逝去的是否比它养育的还多得多?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树影婆娑,人声鼎沸,又忽地一哄而散。
她坐在旁边,仔细摩挲我指头的创口,微微一按,就是生命在跳动。
你看见了吗?你感受到了吗?鸟儿紧贴水面飞行,瓢虫、蝴蝶、蜻蜓、知了分解成细小的原子,放大又坍缩。就在刚才,我们正和它们一起经历了一万次的飞行。
氤氲的氛围,尘埃在她的面孔游离。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漆黑的眼瞳,溺死在如渊的宏大深蓝之中,她神情笃定,声音极细,仿佛某人的哀叹唏嘘:
仅属于我们的一万次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