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的江南淫雨霏霏,大街小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扎着红头花的小孩儿心不在焉咬着截糖葫芦,口水淌在下巴上欲掉不掉,被大人牵着训斥了几句,哭丧着脸走进丝竹馆酒楼。
里面全然是一副灯火亮堂的景象,一楼大堂摆满了木桌子,都是寻常百姓短衣汉子们哄笑着,妇人抱着小孩,停留几步便能嗅个满腔酒香。
“传刘大人,谢东家到了。”掌柜杜妈招呼着伙计道。
话音落,隔着包厢的珠帘被一双纤细的手挑起,指尖停在了半空,廊道里的雾气被一个过分清癯的身影裹挟进来,那人面色浸在水汽中,温润白净的像是一抹留白的烟,五官则是浓墨,又凝成了嘴唇右下角的一个痣。他轻笑了一声道:“多谢刘大人肯赏谢某这个脸面。”
刘维早已在里边坐好,此刻笑着起身将这个身着青鸾襴衫的年轻人迎进来。
谢眠秋坐好,将随礼递给伙计,命人放到一边,自己则主动起身,先替刘维斟了一壶茶。
“丝竹馆的碧螺春,取的都是太湖边最上乘的嫩芽,刘大人不妨尝尝。”
刘维摸着自己的羊角须,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不用对刘某客气,谢东家此番费心了。”
他心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大官,此次南下是奉朝堂之命考核地方县令,顺便查看地方上举荐贤士的名录,继而禀告朝廷。
谢眠秋将宽大的衣袖利落地翻折起一道,露出截细腕子,抿口茶道:“大人何时回京?。”
“……明日吧。”刘维迟疑了一下回道,又问:“谢东家问这做甚?”
谢眠秋闻言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缓缓又垂眸,指尖摩挲着白瓷小碗。
“不知道刘大人肯不肯再替谢某办件事呢?”
刘维不敢得罪谢眠秋,立马道:“谢东家直说就好。”
谢眠秋也不继续遮掩:“帮我在京城谋个弼马温,若是在刑部那更好。”
刘维沉吟道:“这……举荐是可以,但是今年的名额似乎已经满了。”
谢眠秋打量了他两眼,挑眉道:“是么,那确实难办——不过刘大人,我是个商人,既然打定主意的事是一定要办的。”
刘维下意识看他,眼底有了些戒备的神色,都被谢眠秋看在了眼里。
“刘大人放心,如果办成了,谢某一定有报答,”谢眠秋笑了笑,又轻声道:“您把钱存在我的票庄上,年末的要收的公款就不用从您存的那点俸禄上克扣了,我统统帮您垫上,这样您既省了一大笔钱,更不用担心被户部那群狐狸发现,如何?”
刘维蹙眉,在心底默默纠结。
谢眠秋是个人精,一眼看出了他有所顾虑,于是他也不急于一时了,开口道:“罢了先不说这个,一切依着大人,先吃饭吧。”
说是吃饭,谢眠秋自己却没动几筷,一直招呼伙计给刘维上菜。
一顿人情饭末了,刘大人撑着肚子跟下人准备回府,谢眠秋也在后面地跟着打了个招呼,目送他的马车离开,这才慢悠悠地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杜妈也坐进来,将帘子放下挡住晌午刺眼的光,开口问他:“东家为何要找这些个酸人?有什么要紧事么?”
谢眠秋原本正阖眼假寐,闻言道:“想当个官罢了。”
杜妈作为女子,独自混迹江湖半生,是瞧不起那些酸士腐儒的,她反倒觉得如东家这般的才算是一表人才,于是说:“官有什么稀罕的?再者刚刚东家你都说替他垫公款了,他都犹犹豫豫的,真是给他面子不知好歹。”
谢眠秋突然睁开眼:“他谨慎点是正常的,我托周季查过,吏部的油水他是一点都捞不着,更何况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活——所以也不可能不答应我这件事。”
杜妈看了两眼他,神色复杂不知说什么好,叹了口气嘟囔:“东家就是心太软了……”
谢眠秋只是嗤笑了一声:“我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距江南之地北上千里之外,盘踞着繁华京城,大街小巷的人流与诸家马车哄哄闹闹的,午后的日头正盛,挂着“傅府”匾的宅邸恍如与世隔绝,沉寂无声。
“傅兄!出来!”突然大门外响起马嘶,一道中气十足的人声由外传进内。
“诶世子爷,您轻声点儿,傅大人刚午憩睡下!”傅家老仆白老满头汗地追着程慥,一路跟进了内院。
程慥拎着一把短匕,长腿一迈,白老追都追不上。
傅池厌刚有睡意,突然听见院子里那熟悉的大嗓门,极为不爽,一脸阴沉地下床,打开厢房门。
程慥刚走到门口,那门便突然开了,出现一个年轻公子,这人身材高大挺拔,却过于懒散,长发乱散外袍松垮,露着一大片沟壑分明的精壮胸膛,五官深邃,长眉压眼。
傅池厌先是面色不虞地盯着程慥,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摸了摸自己的侧颈。
“做甚?”他问道。
程慥粗神经,豪气万丈地一拍他胳膊说:“走,成舒!天天窝池子边钓鱼有什么用?哥带你去红香山打猎!”
傅池厌既懒又不想出汗,对程慥的邀请无动于衷,把他的一只黝黑的手拍开,不咸不淡地说:“不去。”
“你就去呗!还有巡年也去呢,他下个月要调官商州,咱把今儿当送别他行不?程慥不依不饶。
傅池厌不买账,转身又往房里边走边说:“这不是还有半个月么?”
程慥“啊”了一声,赶上去:“诶你这小子!亏巡年那么盼着跟我们一起去打猎呢!”
傅池厌慢条斯理地将挂在黄花木椅上的腰带拿起来给自己系好,问他:“到底是你盼着还是他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