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第一章无聊,但是必须交代背景,跪求宝宝们耐心看完。(这本书里警察的态度转变也是一大看点!)
从第二章开始,案件进入调查过程。
正文:
“爸,你看我的成绩单了吗?”张克辉捧着碗,正把筷上的一大夹炒青菜塞进嘴里。
听闻儿子张希阳的声音,他囫囵吞下食物,转过头,不由温和地说:“还没,爸回来的时候你睡得正香,不想吵醒你···儿子···你饿不?快去洗脸刷牙···”
说着,他抻直脖子,朝厨房喊道:“老婆,希阳起床了,给他盛碗粥!”
“我不饿,爸爸,你现在有空吗?”张希阳站在原地问道。
“嗯···我今天休息。”
“那我现在拿给你看!”
见儿子急不可耐地跑回卧室,张克辉的脸上不觉现出微笑。
数学100分,英语100分,语文96分···张克辉的笑容逐渐扩大,直到眼角眉梢都挂上自豪与喜悦。
“果然是我儿子!”他的目光流连于试卷,左手伸出,一路朝上,抚摸儿子的脸颊。
触及之处,却是一片湿黏,另外,似乎不是丰圆的形状。
张克辉疑惑地抬起头,他的心脏缩成一个点,几乎是在霎那间骤停了。
儿子浑身是血,脑袋只剩一半,好像被利刃从头顶的中缝斜劈下来,只那张嘴还保留,一张一合地回答他:“语文那四分扣在作文上,没办法的嘛,我写作文老是跑题···”
张克辉的喉咙发出失群之兽般的哀嚎声,身子朝后一仰,连人带椅跌落在地板上。
妻子温柔而关切的声音飘落下来,他绝望地抬头:一根粗大的钢筋贯穿了她单薄的胸腹,妻子却毫不在意地放下碗,焦急的眼珠只在他身上打转;看动作,似乎要弯腰把他扶起来。
张克辉痛苦地闭上眼睛,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哪怕是悲鸣的哀嘶。
他只觉得周身的血管脱离了原位,像一根根灵活的藤蔓,不住抽打着身体,还有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睁开眼睛。
厚重的窗帘将浓烈的日光挡在外面,房间里安静又昏暗。
张克辉拿起手机,点亮屏幕,现在是2013年10月19日,星期六,上午11点整。
将近六点他才睡着,五个小时的睡眠算不得充足。何况林梦和张希阳这对母子,也就是他的妻儿,又占据了整个梦境。
太阳穴钻心地疼,后脑勺也像有人拿一把大锤子哐哐在凿。那声音碰到脑壁,折返回来,撞得耳朵根也难受不已。
张克辉放下手机,不知是不是亮光刺激眼球,泪水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没入鬓角,把隐在其中的几根银发映得闪闪发光。
以手覆眼,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泪珠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借口,内心积聚的情绪奔涌而出,楚痛的气压随之袭卷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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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许久,张克辉也听而不觉、视而不见了许久。直到外面那人敲门的声音跟拆迁队一样,张克辉才不耐烦地放下水杯,走向玄关。
“喂,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敲半天不开门,逼我给开锁师傅打电话是吧?”
来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却半天见不到影子,张克辉等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大吼一声:“不出来帮忙杵在那儿干啥?看戏呢?”
张克辉调转目光,在手指粗的门缝里对上一只愤怒的眼睛。
李佳买了三大口袋的食物----都是生食:蔬菜、牛肉、鸡蛋、面条···如此总总,不一而足,像是把菜市场扫荡一空。
“喂,有米没?调料呢?”
她径直跨进屋中,自顾自地东张西望,把张克辉这个主人完全抛在了身后。
“你来干什么?”张克辉啪地一声关门,把那三包东西丢在玄关处的鞋柜上。
“来不得?我没在门上看见逐客令啊!”
这姑娘向来我行我素,看人脸色这四个字不存在于她的字典里。
张克辉摇摇头,从她身旁绕过去,拿起摆在餐桌上的手机拨电话。
“喂喂···你干嘛?!”李佳气愤地冲过来阻止他,“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要打电话告状?”
那边电话接通,张克辉没等人说话,飞快道:“小刘,御水湾d栋801,你来一趟,把李佳接回去。”
李佳在旁边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肤色白,眼睛大,发怒的时候,不吓人,反倒怪可爱的。
那边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期期艾艾:“张哥?你说···啥?听···听不清?哎,信号···差,挂了···”
张克辉冷笑一声,长吁口气,竭力压制住快要爆炸的太阳穴。
李佳见他面色难看,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沁出,语气不由得软了半截儿:“张哥,你没事吧?”
她乖觉地把椅子拉出来,示意张克辉坐下。
“说吧,到底什么事?值得你们做戏做全套?就算我给李局打电话,恐怕他的说词和刘明也没啥两样。”
“张哥,你误会了,爸爸他不知道我来找你···”
张克辉一圈一圈地揉着眉心,李佳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打从他递交辞呈的那天起,李文博这个局长就在想方设法地挽留他。刑警作为公务员,一般的辞职批复在三十天内,就算是手头工作多、任务重或是领导班子里的成员,延期审批也不会超过九十个工作日。而他,一来警队里人才辈出,算不得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二来在上递辞呈之前,手头的工作也已交割完毕。
整整八个月,将近两百个工作日,李文博就这样跟他打起太极拳。一招拖延大法玩得行云流水,什么还在开会研究啦、什么其他领导出差出国啦、甚至他的公章搞丢了要重刻啦···总而言之,借口是层出不穷。张克辉开始还傻乎乎地相信,一切是在照正常流程走,每隔一段时间便跑到李文博的办公室打听情况,跑的次数多了,借口都变得敷衍,这才觉出味来。
张克辉心里明白,领导把他当作上进小子、努力后生的模子在看待。李文博不止一次暗示过他,副队长的职位空悬已久,亟待某位英杰填补,但他全然不为所动。可以说,自从妻儿丧命之后,张克辉这个人,这颗心全都丢了!既不在他为之奋斗了十年的警队里,亦不在头顶天、脚履地的人世间。
李佳这次来,十有八九是她爸李文博的主意。领导、长辈这条路走到头,就得换上同事、朋友来当说客。更别说李佳和他还有一层同窗之谊,且是个女人,还是个貌美的女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不信他张克辉兜得住。
可惜李文博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张克辉这块铁板,谁踢谁倒霉。
李佳见张克辉绷着脸,眼睛就没往她身上瞟过一眼,不禁尴尬地把额前几缕碎发别在脑后,旋即游目四顾道:“张哥,你还没吃午饭吧?厨房在哪儿呢?我给你做饭···”
其实厨房就在餐桌对面。她之前来张克辉家里聚过一次餐,嫂子林梦热情好客,忙进忙出地张罗了好大一桌,味道堪比外面那些有名的私房菜馆。
想到林梦,李佳心里不免沉重了几分。此番再来,物是人非的空气无处不在,像吸烟刻肺般让人难受。她不懂张克辉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警队颇富人情,给他安排了一间家装齐全的单人公寓,他连钥匙都没摸一下,拒绝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强硬二字。在她看来,林梦和张希阳的骨灰埋在土里;而他张克辉一个大活人,也立好了“与世隔绝”的碑,就葬在这幢房子里。
听到做饭的话,张克辉终于把瞳光聚焦在她脸上。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半晌,嘴角的笑意恶劣得让人想给他一拳!
“小姐,你什么身份?女佣吗?要来给我做饭?”
林梦垂下眼眸,调整呼吸;再次四目相对时,神情变得比之前坚定多了。她说:“小姐?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样老土?我爸是局长我就一定十指不沾阳春水吗?告诉你,本姑娘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今儿个就露一手,叫你这愚民开开眼界!”
说完,她漾开一个笑容,径直朝厨房走去。她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眶里有细碎的钻石,闪得人睁不开眼。
张克辉别开脸,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手指伸向衬衣口袋,摸出一根烟来,刚掏出打火机,只听厨房里砰地一响,是燃气点火的声音。他嘴里叼着烟,拇指指腹在火机开关上来回地摩挲。最后,那根香烟终于被点着,喷出的雾圈像一句句叹息,游荡在李佳刚刚呆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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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厨房里忙活半天,李佳展示的成品是两碗番茄牛肉面。张克辉本不想领她的情,没成想这姑娘很轴,一碗放桌上,另一碗捧手上。他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活像个古代高门大户里捧痰盂等主人家漱口的小丫鬟。张克辉想,跟她耗下去,指不定月亮都爬上来了,趁早吃了面把人打发走,今后警队里再哪个天王老子来敲门,说什么他也不给开。
李佳见他接过面条,赶紧奉上竹筷。两人一个在沙发,一个在餐桌,解决这顿迟来的午饭。
气氛过于沉闷,显得这碗面难以下咽,李佳一面用筷子搅和,一面故作抱怨道:“张哥,我来给你做饭还带收拾厨房呢,那个···酱油没了,醋还剩瓶底那点儿,另外···一颗米也没找着,平时你都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啊?”
张克辉几口吃完面,他站起身,嘴里衔着一颗烟。
此时日脚走过大半个客厅,余下的阴影足以将他溺毙,一点火星明灭地闪烁,仿佛占据发音的喉咙。
张克辉送客之意如此昭彰,面还没吃完,这跟轰人出门有何区别?
李佳捏箸的指尖逐渐发白,她深吸一口,料这人必不会给她再次登门的机会,话从肚里跑到嘴边,变成不得不说。
“张哥,有个案子想请你帮忙···”
嗤地一声冷笑,张克辉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偏过脸,目光在虚空处定了定,随即似是而非地点点头:“配合警察办案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不过李警官···本人对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能提供的线索恐怕不多。”
李佳愣了愣,好半天才咂摸出他这句话的意思:敢情是把她当作走访调查的来了啊?这人是铁了心跟她玩装聋作哑呢!
“张警官说笑了。公民的义务是配合调查;警察的义务是服从组织。只要你一天还在警队的档案里,就一天谈不上配合二字。”
她强打精神,刻意忽略那些飞刀般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前天早上,我们接到辖区派出所的通知,越北区云福路星光棋牌室发生一起杀人案。经过调查询问得知:被害人沈百川,男,27岁,星光棋牌室老板。于当日上午7时许被人用利刃刺死在棋牌室包房外的走廊上。三台监控设备,只有正对收银的那台在正常工作,大厅和走廊上的两台均显示故障,没有拍摄到任何有效画面。现场属半个公共区域,人来人往脚印杂乱,就算痕检过来,应该也提取不了什么有效信息···”
说到这里,李佳停顿了片刻,见张克辉始终保持着一副漠然的态度,她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张哥···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和小刘忙了两天,案件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要做的工作实在太多,你能不能···”
“不能。”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什么?”
张克辉喷了一口烟,目光笔直地看着她:“为什么?因为我辞职了!你爸批准也好,不批准也罢,从递交辞呈的那一刻起,警察二字便与我再无瓜葛!我本人不想和任何从警人员打交道,也不想听见任何警察内部的具体案件。如果你有点礼貌,请别再来我家砸门,这是扰民,邻居会投诉。”
这番话每吐出一个字,李佳的怒火就上窜一分。等到张克辉说完,她实在忍无可忍,不由提高嗓门道:“张克辉!警队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至于这样吗?嫂子的事,我们大家都很痛心!但那是意外!不说警察,就是一般人走在路上,谁敢保证自己绝不会被车撞倒?开车的司机,有多少遵守交规的死在那些横冲直撞的醉驾手上?明天和意外不知谁先到来,我们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别人!除了被动接受,还能怎样?”
李佳红了眼眶,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何想哭。但看张克辉,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脆弱得像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一张纸,被扔在大雨倾盆的马路上,没人去踩,已然是既碎的模样。
她挎上包,朝玄关走去,系好鞋带,眼前一片模糊。在踏出房门的一刹那,她转过头说:“不是爸爸叫我来的。城西铁矿厂的爆炸案,抽调了市里的全部警力。技术室的同事忙得没回过家,杀人案现场靠我和小刘这种外行自己去勘验,爸爸现在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就不知道他女儿跑来这里丢脸!”
砰地一声,大门被重重关上,张克辉闭了闭眼,身体微晃,险些一头栽倒在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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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a市天气反复无常。日光再次猛烈,轻云的面纱遮不住毒辣的太阳,露怯般地在澄蓝的高空里游走;不一会儿,那些棉棉絮絮的云朵也被烤化了,天地万物在这轮橘火的逼视下,无所遁形。
张克辉走到三楼,两胁和后背已经起了些微薄汗。
这片住宅区和他所在的御水湾不一样,是建于八十年代末的老式居民楼,房主多为上了年纪的老人。儿女成家立业,搬进这府那院的新式小区,方便的,把父母接来与其同住,老房要么出租要么空置;不太方便或不太宽绰的,父母留守于此,子女时或往来。老人多的地方要花钱的事情就不那么容易推进,社区几次三番跑来做加装电梯的工作,却屡被低层和不在此居的住户所阻,纷争异常激烈甚至出动了当地的电视台前来调解。
住在三楼右户的张母是电梯事件的积极支持者,支持的原因倒不是老年人腿脚不便。相反,她酷爱快走,凡能走路的坚决不坐车;她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谁家有位八十岁的太奶奶,谁家老头下肢瘫痪,楼上邻居们的情况她统统了如指掌。了解变奏成理解,自然便生出体谅的心情。工作之余,她常常自发地跑去给顽固的住户做工作,也算是这片小区的“知名人物”。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搬去御水湾和儿子媳妇同住,这点张克辉始终想不明白。那套电梯房在购入之时特地为张母预留了房间,这是林梦的主意,从和林梦恋爱伊始,婆媳关系便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父亲的早逝会让母亲特别依赖唯一的儿子,她对林梦的喜爱也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然而,当他和林梦终于结婚,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小家庭时,母亲却郑重地拒绝了小两口邀请同住的提议。她说,我在这里住习惯了,没觉着寂寞,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日子吧!
张克辉舒一口气,敲开那道老式防盗门。
张母对儿子的到来显得十分惊讶。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看起来很忙的样子。然后,她一拍手,说:“儿子,妈去买菜,你想吃啥?”
张克辉背靠沙发,摇头道:“妈,别忙,我来看看你,坐会儿就走。”
“那哪儿成啊!想吃什么告诉妈,妈给你做。”
张克辉还未回答,张母已经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她换了身衣服,肩上还斜挎着一个牛仔帆布包。
“还没想好?这样吧,妈去菜场挑几只螃蟹,就做你最爱吃的蟹炒年糕···对了,厨房里有几根芹菜,再买点牛肉···嗯···蟹炒年糕、牛肉芹菜···拌个黄瓜怎么样?还有汤···儿子,你想喝什么汤?”
“妈,冰箱里还有饺子吗?”
“饺子?你想吃饺子?冰箱里···那是半个月前的,冷冻太久了味不好,妈去买点肉现给你包。”说着,她走到门口。
“妈,我饿了。”
“好,茶几上有饼干,你先垫着,妈快去快回啊!”
“妈···”
“怎么?”
张克辉拉开冰箱,拎出那袋冻得硬邦邦的“冰坨子”:“等你回来,我这饺子都进肚了。”
张母叹口气,只得放下包,嘟嘟囔囔地伸手接过。
一盘水饺,两副碗筷,母子二人谁都不嫌它窜了味。
张克辉很少蘸醋,几乎是一口一个。看得张母直皱眉,点着筷子问:“要回去上班啊?”
“没。”
“那着什么急?慢点吃,烫出血泡自个儿难受!”
张克辉顿了顿,说:“我没觉着烫。”
“现在是不觉得,等你吃完才会受罪···”张母夹了几个饺子,从中间一剖为二,凉在碗里。
她把这碗放凉的饺子搁在张克辉面前。
“妈,最近忙吗?”
“忙!怎么不忙!上周监考,五班的钟老师又请了假。等月考完,四个班的试卷都交我一人改呢···”
张克辉放下筷子,一道川字纹凝在眉头:“你老这么大岁数,身体吃得消吗?”
“放心,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倒是你,儿子,最近过得怎么样?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
张克辉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张母哼笑两声:“酱油和醋用完了?米呢?买的什么牌子的米?”
等了半晌,没见张克辉回答,张母叹气道:“你这孩子,整天就盯着那箱泡面充饥!我不过去,厨房里的空瓶空罐恐怕能放一整年吧?怪我这个当妈的不尽职!还是该隔个三五日就去给你做顿饭,顺便再收拾收拾屋子。”
“妈,说这些干嘛,都多大的人了,我自己不会做吗?”
“多大!多大!长岁数不长心智,个人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我争取今天把试卷改完,明天给学校请个假,买点吃的用的过去。”
“妈,真不用···买了···”
“哪儿买的?还在糊弄我呢?”
“没糊弄,买了蔬菜、肉···还有面条,不信我一会儿回家拍给你看。”
张母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谁买的?朋友?同事?”
张克辉吃完了大半份饺子,站起身说:“妈,剩下的留给你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买面条还知道带上肉和菜···这么细心,哪个姑娘上门去看你了?我认识不?”
张克辉靠坐在沙发上,架起一只脚,准备抽根烟;摸摸裤兜,这才想起压根就没带出来。
等张母收拾完桌子,张克辉也准备走了,张母叫住他:“你等会儿,之前阳阳吵着要看家里的老照片,当时我没找着。后来床脚不知道怎么的瘸了一个,叫师傅上门来修,回头就在底下翻出个旅行箱。我记得还是生你那年,你爸的老厂长送的呢!我想着下个月初就是阳阳的生日,咱去看孩子的时候把相片也带上!”
阳阳,张希阳,这个令张克辉锥心刺骨、肝胆俱裂,甚至已经成为使他不能动弹的咒语一般的名字,就那么轻易地从他母亲嘴里滑了出来。
“站那儿干什么?过来挑几张啊!”张母怀抱一个小号行李箱从卧室走了出来。
张克辉觉得一根羽毛在喉咙里撩拨,痒得他说不出话。他使劲吞咽着口水,烟瘾却从心底直窜到天灵盖。
张母把他拉过来,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
旅行箱确实有些年头,四个塑胶滚轮只剩残缺不全的两个,箱体的帆布材质虽未损坏,外观却是灰蒙蒙的。张克辉记得这个旅行箱,父亲出差常带着它,那时候,放学回家只要看见墙角立着一抹深蓝色,便知是父亲回来了,他总是兴奋地大叫,因为父亲会把稀奇古怪的礼物藏在里面。
如今再度打开,却是要满足儿子的生前愿望。
泛黄的旧物揭开岁月的面纱,定格的瞬刻承载记忆的长河。大部分照片的主人公都是张克辉:咧嘴大笑的他、皱眉生气的他,从婴孩直跨度到少年。
“你还记得这把小木枪吗?你爸给你做的。”张母端详着左下角的金字标记,“这是你七岁那年拍的。你呀,淘气得很,整日背着它窜来窜去,逼迫对街那群小子一起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戏···”
张克辉从她手里接过照片,默然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不记得了?”
他终究点了点头。
“我记得王大妈她儿子,好几次哭着跑到我面前,说你只做警察,让扮小偷你就打人···”张母轻笑出声,“有没有这回事?”
“妈···那是多少年前了···”张克辉抿着唇,把照片放到茶几上。
“难得回来一趟,陪我聊聊天,有这么不耐烦么?”
“妈,我都不干了,您别老提那两个字。”实在忍得难受,他剥颗糖扔进嘴里,那股甜腻的味道让他直犯恶心。
张母拿过挎包,从中翻出一盒香烟递给他:“喏,学生那儿收缴的,吐掉吧,你从小不爱吃糖。”
张克辉接过烟盒,只是攥在手里。
张母继续翻看照片,没有抬头,“打火机在糖盒旁边的竹篮里,自己找下。”
烟盒越捏越紧,张克辉并没有立刻止瘾的打算。他想起中学时,父亲因脑梗辞世不久,他跟随朋友吞云吐雾,母亲灵敏地嗅到他身上的烟草味,曾厌恶地咒诅他:这个家喝死一个不算数,再抽死一个才肯罢休对吧?也别说什么保护我的话,干脆大家丢开手,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算了。
他听了这话,向母亲认错,当即决定戒烟。
后来进入警队,繁忙的工作和盘旋在头顶的破案压力让抽烟变得司空见惯。他自然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无非是烟瘾尚在可控范围内罢了。
母亲的态度亦有所缓和。或许是她知道在那种环境里想要“独善其身”太不容易,母子二人默契地践行着不当面触犯对方疆界的成年人条约。对抽烟这种事,一个愿意放纵,一个秉持收敛。
直到林梦和张希阳出事,他的烟瘾突然在体内爆表,甚至抑制了进食睡卧等基本生理需求,径直滑向失控。
不让母亲沾染上儿子的烟气,这是他尚且保留的最后一丝清醒。
“怎么了?”张母余光没有瞥见任何动静,她抬起头,“我帮你找?”
“不用···妈,我不想抽。”他的嗓音听来很是沙哑。
张母摘下眼镜,连同照片一起搁在茶几上,她叹了口气,望向他的眼神严肃而温柔:“儿子,你知道吗?口是心非是烫在心底的血泡,疼且不说,比嘴里的更难愈合。”
说着,她站起身,找出一枚塑料打火机,塞在张克辉手里。
他颤抖着点上一支,果然,那些分子颗粒像清热解毒的西瓜霜含片一样熨贴了他的心脏。
张母却像是习惯了艾灸熏气的医师,在一片惨淡的浓雾中,眉眼未动。
张克辉灭了烟灯,烟身还剩大半截。
张母走到壁柜边,在壁架里拿出一幅两尺来长的画轴,然后坐回张克辉身旁。
解开画轴上的红绳,一副手绘群像映入眼帘。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是一人所成的“群像”:古风、简笔、漫画、素描等等,不一而足,皆是张母,无一例外。
“这是上届毕业班送来的,全体学生协同创作,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张母的眼睛闪烁异彩,神情骄傲无比。
张克辉点点头,这确是一副多人所作的绘画。有的母亲衣饰繁复、发丝细致;有的框架简略、线条粗糙。连他这个外行也能看出一二。
“我从来不觉得累,原因即在于此。”她收起画轴,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你和小梦结婚的时候,我不愿搬去和你们同住,你们担心我一个人会孤单,可我有这么一群可爱的孩子们,怎会觉得孤单呢?”
“人到岁数,周围人纷纷来劝你,都退休了别可劲折腾,该安度晚年啦!”她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同时理解地点头:“知道大家是为我好,可我还是选择了学校的返聘,因为我发现不是他们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他们。”
“儿子,我在这里和你谈的东西与工作无关,也与金钱无关。”她狡黠地眨眨眼,“虽然,不发工资我也不会去的!只是···我不愿把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与工作、金钱、利益扯上关系,我更愿意称呼它为理想。”
“你爸爸去世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差一点放弃了我的理想,那时候我脑子很乱,心想是不是疏忽了我的家庭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人生也因此失去了方向。后来···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再去尝试一下,如果···如果三尺讲台不再是我的归属,那么,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放弃,还有大把的余生可以在恒久的伤心和无谓的懊悔之中度过。”
张克辉凝望着母亲,这是他第一次倾听她的心声。这些曲衷长久地埋在她的心田里,不为人知。
“儿子,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很庆幸那次尝试,它拯救了曾经的我,也塑造了今天的我。工作可以抛弃,只要兜里的钱能应付今后的生活,丢了也无可厚非。但是梦想、热爱不一样,它可以抚平我们的创伤,除非我们死去,否则绝不可以说宁愿那些伤痕一直腐烂下去。那是一种口是心非,是大脑神经的一场骗局,被烫出血泡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在祈望结痂愈合,而我们却忽视了心灵的渴求,只臣服于绝对的理性。”
“儿子,从小到大,警察便一直在你的血液里流淌,它不是工作,而是理想,对吗?”
张克辉追寻着母亲的身影,只见她郑重其事地把画轴放回壁柜,那种神情,他从未见过,相当陌生。
如果发生火宅或是地震,母亲宁肯自己受伤也不允许它有一点残缺,他突发奇想。
张克辉抿抿唇,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