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峰想起谢璞昨晚说的话,邀他今天中午共进午餐。
他笑了一下,对这孩子的遣词造句颇感头疼。
灰色捷达车驶过嘉林公园,在十字路口右转,几座红蓝砖墙的教学楼分外惹眼——嘉林中学,那是谢璞就读的学校。
放学时间,一条宽大的沥青路面被塞得水泄不通,人浪车潮中难觅彼此。
余峰摘下墨镜,随手扔在中控台上。握着手机,正思量着是否要打个电话,突然门启之声,谢璞斜着身子,挤进副驾中来。
“想吃什么?”余峰微笑着问他。
“等一会儿吧。”谢璞眼珠直视着雨刷,平静低声地回答。
余峰盯着他的侧脸,突然伸出手来,触了触副驾之人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谢璞缓缓抬起左臂,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没事,叔叔。”
他的嗓音沙哑,额头掌心皆是一片滚烫。
“谢璞!”余峰吃了一惊。“你发烧了?”
他的脸上泛出微笑,神情很是凄楚,眼眸中却烧着一盆炽热的炭火。
“没有,”他摇了摇头,“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余峰舒口气,稍稍放了心。他扭过身子,从椅背后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谢璞。
谢璞敷衍着喝了一口,盖上盖子。他将脸颊紧贴着矿泉水瓶,挡住了余峰投来的视线。
人流渐少,余峰启动汽车,转弯上道。
“少爷,去哪儿共进午餐?”余峰笑问。
“西餐厅,去年生日我们曾到过的那家。”
余峰意外地瞥他一眼:“怎么?今年生日没去成,现在就得补上了?”
谢璞点点头。
余峰哼笑一声:“生日那天可是你自己说的想吃我做的饭!隔了三个月,你才回过味来?”
谢璞又点了点头。
余峰收敛笑容,他总觉得今天的谢璞异常奇怪,也异常沉默。
汽车停在西餐厅楼下,谢璞和余峰一起走上二楼。
大厅里落座了几桌客人,服务员走上前,谢璞对她说了姓名,在余峰惊疑的目光下,两人被领进了包厢。
“谢璞,这是你定的?”
“嗯。”
余峰莫名无比:“什么时候定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上周末来定的。”谢璞亲自为他倒了杯咖啡。“叔叔,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就在这个包厢里过的生日!”
“你今天到底···?”
谢璞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依旧是一人一份牛排,服务员关门退了出去。
“吃吧,叔叔!”谢璞低下头,专心切着食物。
余峰拧眉看他半晌,终究拿起了刀叉。
一顿饭沉默地吃完,谢璞举杯:“叔叔,我用牛奶代酒,庆祝我俩的新生!”
余峰那跳动的心脏从八百里高空速降下来:“谢璞···你···你做了什么?”
他微笑着,凄楚之色更甚,疯狂的火焰却从眼底窜出,将要张天。
“我已经杀掉他了。”
哐当地一声,刀叉掉落,划破喉腔,痛不成声。
“杀...谁...了?”
“沈老板。”谢璞平静地回答。
余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他猛地打开房门,以极快地速度走出大厅。
不长的楼梯,他却连滚带爬。
冲进捷达车,打开中控台下的储物箱:里面有一本日记、一本刑法书和一个手机。
余峰颤巍巍地翻开那个黑色皮面日记本,一张字条掉了出来。
“叔叔,事情解决了,不要担心我,也不要来找我。手机还给你,请把它和日记一起烧毁。从现在开始,不要回家,直到我被无罪释放为止。”
下面另用红笔写着一行字:“求求您!一定照做!否则,我会从楼顶跳下去的!”
谢璞慢悠悠地上了车,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余峰攥紧纸条,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谢璞一面递着纸巾,一面出言安慰:“叔叔,你放心,我未满十四周岁,不会有事的。”
“谢璞!”余峰的声音既暴怒又哀嘶。“我为自己···写下的计划···为什么···你要偷看?”
“叔叔!”谢璞低了低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对不起···我···必须这样做!”
“为什么?!!”余峰目眦欲裂,痛苦难堪。“我的事!为什么必须要你来做?!”
“我不能让你坐牢!”谢璞泪如泉涌。
“你的人生···怎么办呐!谢璞!”余峰涕泗横流,后脑不断撞着座椅,捏紧拳头,猛砸方向盘。
“叔叔!你不要生气了!”谢璞呜呜地哭了起来,扑进余峰怀里。“我不会坐牢···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情绪才略有平复。
“傻孩子···杀人你不害怕吗?”余峰抚着谢璞的头发,嗓音像砂纸一样粗粝。
“怕···但我更怕失去你···”
“谢璞,你不该这样做的。”余峰转头看向窗外,眼泪如长河般默默流淌。“谢文活不了多久,你也不必离开A市。”
“叔叔!你不懂!”谢璞倏地坐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决绝。“谢文死了,我会被转交给谢伟!到时候你还能住在家里吗?只怕我们见一面都难了!”
“谁说你会被转交给谢伟?”
“谢文说的,”谢璞奋力擦了擦眼睛。“我听见了!他要把我托付给谢伟。”
“见一面有什么难的?我可以每天去学校门口等你···”
“叔叔!谢伟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谢璞满脸愤怒。“他比谢文更坏!他最讨厌你了!”
余峰摇头垂泪,语气十分颓丧:“谢璞···是我的错···没在一年之内解决这件事···你听我说,我们一起去警察局···”
“叔叔!”谢璞重重撞向挡风玻璃,余峰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按在座位上。
“如果你受到惩罚,我就去死!”谢璞咬牙说道。
“谢璞!”余峰泪下如雨。像孩子般手足无措。
他们俩在此刻调换了身份。
“叔叔,你听我的,烧毁日记和手机!不要回家!如果警察找到你,一定不要承认我们的关系!记住!这件事你毫不知情!”
说着,从余峰手里抢过纸条,毅然决然地开门下车。
“谢璞!”余峰喊道,谢璞俯身靠在车窗边。
“那些···工具···你处理好了吗?要不要我来···”
“不用。”谢璞摆了摆手,“我已经扔在嘉林公园了。”
余峰闭了眼,长叹一声:“我写公园,你就真扔在公园里了?”
谢璞点点头,旋即又摇首道:“我不知你写的到底是哪座公园。没太多时间,又不想迟到,所以就只能扔在嘉林公园了。”
余峰抿了抿嘴,不知该做何回答。
“叔叔,别担心啦!”谢璞朝他展颜一笑。“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正式成为陌生人了。”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眼底。一副崭新的墨镜,静静地在中控台上宴息了。透过那昏暗的镜片,仿佛有一个场景出现在眼前。
49岁的生日,只有一人为他祝贺,为他庆生,并攒钱送了他一份礼物。
余峰咧了咧嘴,那笑格外瘆人,竟比哭还难看;泪水却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
他踩在座椅上,手臂环抱着双腿,将整颗正凿骨钻髓的头颅掩埋起来。
***
副局长办公室。
刘卫国亲自泡了两杯碧螺春。
“你们尝尝看,没有加色素的茶叶才能泡出这等的清明澄澈!”刘卫国笑盈盈地说。
李佳捧了茶杯,稍稍啜饮一口,香味浓郁的茶汤确使人口齿生香、提神醒脑。然而余光之中,那顶着制服扣的大肚腩,却总是一道煞人的风景线。
展开笔录复印件,李佳言辞恳切道:“刘局···我们这次来,是专为请教一桩陈年旧案。”
刘卫国扫一眼桌上的文书,撩了撩啫喱定型过的头发,仍是面带笑意地问道:“小张、侄女,我这茶叶如何?”
张克辉突然笑应道:“品茗都算不上,不过牛饮而已。若论鉴赏,烦请刘局去请教专业人士更为妥帖。”
刘卫国肥厚的面皮上闪过一丝尴尬不悦之色,不过一瞬,他便恢复了矜持客气的容貌。他笑道:“什么专业不专业,一句好喝就够我心慰的了。”
说着,拿起桌上的文书,仔细端详起来。
“嗯···是我接手的案子。你们有什么想问的?”
“刘局···这个沈轩,就是10.17凶杀案的被害人。”
“哦?是吗?”刘卫国挑了挑眉。
“沈轩的父母,您知道是谁吗?”
刘卫国笑答道:“怎么不知道?那个青竹不就是他家的产业么?”
李佳点点头:“是的,千禧年后,沈轩的父母便将他的名字改成了沈百川。”
刘卫国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为什么沈百川的个人资料里没有标注‘沈轩’这个曾用名呢?”
“侄女···”刘卫国微笑道,“接手此案的时候我虽是刑警队长,户籍却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啊···”
李佳抿了抿唇:“所以···是户籍部门故意隐去了吗?”
“不是隐去。”刘卫国笑着纠正她,“是疏忽,苛责毫无意义,人工录入在所难免。”
“那这个呢?”张克辉用食指点了点摊在桌上的复印纸。“此案的相关材料全都不见,只剩下这么张半残的笔录?”
刘卫国不急不恼,一面抚着西裤的皱褶,一面淡然问道:“小张···这公安局,和你们那座刑侦大楼,是哪一年建造的?”
张克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刘卫国调转目光:“侄女···你知道吗?”
李佳讷讷答道:“好像是新千年建造的···”
刘卫国赞许地点了点头:“以前的公安局、刑警队都同在一处办公。我们那老地方,离这儿有十公里远呢!”
背靠沙发,他换了个姿势,把左腿架在右腿上。
“搬过来所损失的文书材料,可不仅仅是这桩案子。”笑了笑,他又温声说道:“如果我有意销毁,为什么单留下这张纸呢?岂不是把自己头上的小辫子亲自送人手里去了?”
李佳咬了咬唇,惭愧道:“抱歉···刘局···”
刘卫国摆了摆手:“这件案子没有任何问题。两方学生打架互殴,以多欺少,失手坠楼···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翁法医对死者进行了尸检,既有高坠伤,也有击打伤,但死因确是由高坠导致的。为了平息死者家属的怒意,派出所立了案,我又责令过失方必须经过专业机构矫正评估,分数合格方可重归社会···如此,一切遵循法律法规,还要做到什么程度呢?”
张克辉点点头:“死者家属到底怀有多大的怒意?”
“家属不相信尸检报告,总认为孩子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刘卫国浅笑道,“执法部门不合意,便转战司法部门。司法部门不合意,便转战社会舆论。可惜啊···大多数愚民,总以自我为中心。”
“但是不能排除一种情况。”张克辉面无表情道,“即死者是被人故意推下楼的。”
“死者仰面坠亡,身旁还有一根木棒,和两份讯问笔录描述的情况相符。”
张克辉点了点头:“刘局,如果我们要重新调查此案,还能去哪儿寻找证据?”
“市人民医院。”刘卫国叹了口气。“两位涉案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张克辉站起来,微微颔首,转过身,径直朝外走去。
李佳脚步踌躇了几秒,连连感谢着,向刘卫国欠身告别。***
市人民医院病案室。
“99年12月21日~00年1月8日,何轩因脑震荡在我院高级病房住院治疗。”科室主任看着电脑屏幕,徐徐说道。
“脑震荡?”李佳诧异。“这还需要住院治疗?”
“病人主诉在家中出现了持续性头晕、头痛、昏迷现象,入院检查有思维不清、感觉混沌等症状。因此我院诊断为脑震荡并疑似脑干损伤,建议住院治疗。”
“疑似脑干损伤?”张克辉重复道,“为什么说疑似?”
“脑干损伤一般伴随有脑水肿、上消化道出血等症状,在此病人身上未曾发现。然而我们了解到病人在一星期前遭受过外界暴力,出于谨慎考虑,我们依旧认为有脑干损伤的可能。”
张克辉:“外界暴力···是头面部有击打伤吗?”
“这个···门诊处没有记载。”科室主任顿了顿,继续说:“一些脑干受损无明显体表伤痕的情况也是有的。”
“沈轩的治疗方案是怎样的?”
“主要是药物治疗,记录上有营养神经、镇静、止痛药物。至于脑干损伤,因影像学检查未见明显异常,因此以卧床静养机体自愈为主。”
“沈轩的主治医生是谁?”
“神经外科主任杨凌霜教授···她现在外省出差,下月中才会回来。”
张克辉颔首道:“何京呢?又是什么情况?”
主任调出病例:“开放性指骨骨折,”他伸出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为外部直接暴力所致。我们对他进行了清创、固定、缝合等治疗手段。”
张克辉:“具体就诊日期是哪一天?”
“1999年12月10日。”
张克辉拿出名单表,指着余小乐的名字问:“同一天你们有抢救过这个人吗?”
“我查一查...”半晌后,他回答:“没有。”
张克辉听了,点头表示感谢,并与他握手告别。
走出医院大门,李佳正想说话,张克辉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谁啊?”李佳问道。
“翁法医。”张克辉接起来。“您好,翁法医,我是张克辉···您看到我发给您的短信了吗?”
两人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直到张克辉通话结束。
“怎么样?和刘局的说法相符吗?”
张克辉平静地点头,一面往停车场走去。
“所以···这是一场盛大的复仇仪式?”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李佳感到一种空前的心惊神骇。“不仅可以杀人,还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张克辉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余峰他太狡猾...太狠心了点!”李佳喟叹一声。“就不怕给孩子造成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吗?!”
“余小乐的死亡扭曲了余峰的心智。”张克辉淡淡说道。“一边是天人永隔,而另一边只是骨折,惩罚太轻,很难让他心理平衡。”
“只是骨折?”李佳怪叫一声。“活动关节,很容易感染截肢的!”
张克辉轻嗤道:“在生死面前,截肢又算的了什么?何况...亲人那死于非命的样貌,在脑海中永不会消泯。”
“余小乐有很多外伤吗?”
“不知道。”张克辉摇了摇头,“翁法医只记得他有击打伤和高坠伤。是击打伤更多还是高坠伤更多,有了尸体照片才说的清楚。”
李佳打个哈欠:“要不要去急救中心问一问?不知道他被送往哪个医院抢救的。”
“殡仪馆。”张克辉轻脱出口。“一般来说,当场死亡的去处就是殡仪馆。所谓抢救无效,都是学校方面的讳饰之词罢了。”
李佳想了想,哈欠连天道:“好像是这样的。”
张克辉瞥她一眼:“有余峰的消息没有?”
李佳看了看手机:“没有。”
“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就回家睡觉吧。”
李佳温顺地点了点头:“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