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张克辉便接到了李佳的紧急来电:找到余峰了,已将他带回警局。
十平见方的审讯室,铺设着复合地板,墙壁皆是隔音阻燃的防撞软包。
询问桌椅上放置着电脑、打印机。天花板两头,各有一台具备同步录音录像功能的监控探头。
离询问桌椅一米多远的地方,是被询问人的专用座椅;在这之间的墙面上,侧挂着一台液晶显示屏;正对着询问桌椅的另一面墙上,是显示精准的电子时钟;防撞马桶和洗漱台就在底下。
张克辉面对着面,打量那坐在铁制柙椅里的中年男子。
他的长相单看上去要小于实际岁数:一张娃娃脸,眉眼嘴鼻俱是圆润柔和的样子;只是有一种深刻的忧郁和痛苦在五官里生了根。被悲愁长年浸润着的眉与眼,牵拉了无数的细纹;被凄楚累月侵蚀着的鼻和嘴,沟挖了险绝的峡谷。
因此,他是一整个矛盾体,年轻派的长相,却是沧桑感的气质。
张克辉收回了探究的目光,沉声询问:“姓名?”
那男子的眼神始终清明着,不卑不亢地回答:“余峰。”
“年龄?”
“49岁。”
“家庭住址?”
“长安区绿柳路如意府小区C栋楼902室。”
“此房屋产权人是谢文,你为什么住在那里?”
苍白的嘴唇泛起一抹戏谑的笑容:“我们是情侣,同居理所当然。”
张克辉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问:“你认识谢璞吗?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抹笑容依旧挂在唇边,似乎有挑衅的意味:“认识,没有任何关系。”
张克辉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谢文告诉我谢璞不是他的小孩,而是你抱来,养在他身边的。”
余峰现出惊异的表情:“是吗?他这样说?可真是···谎话连篇呐!”
张克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余峰笑了笑,自顾自地解释道:“谢文从一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人贩子手上,买来一个婴孩。”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张克辉淡淡地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我为什么要报警?”他欺身向前,表情很是无辜。“天底下那么多案子,警察管得过来吗?”
“你对警察有成见?”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露出敬畏的眼神,嘴唇咧到一边,似在笑,又似乎是害怕。“哪个平头百姓敢对警察有成见?又不是活腻了。”
张克辉冷眼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余峰,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听你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我哪句话不是发自肺腑,实事求是?”
张克辉点点头:“你有嚣张的资本,你认为我们绝对找不到你借刀杀人的证据。”
“我真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余峰叹了口气,“好端端地呆在旅馆里,被两个不速之客以配合调查的理由带到警局。”他哼笑一声,“作为一名诚实守法、乐于助人的好公民,我尽到了应尽的义务。”
“你有家不回,住在旅馆里干什么?”
“我乐意啊···怎么?住旅馆犯法啦?”
“住旅馆不犯法,杀人犯法。”
“啊?”他左右四顾,懵然问道:“谁杀人了?”
“你对你同性爱人的家事,一点都不了解?”
“哦,你说谢璞啊···”他摇了摇头,啧啧感叹。“那孩子,被他爹给惯坏了!”
“谢璞一个小孩,和死者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张克辉平静地说道,“只你有那种强烈的动机,必致人于死地而后快。”
“张警官···你是姓张吧?”余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你的姓很普通,可是你的想象力却很奇特!”
“被询问人!禁止诋毁警察!”记录员呵斥道。
“这么凶?”余峰瑟缩了一下,“干脆严刑逼供好了,反正这是你们的一惯手段。”
张克辉不动声色地说:“你经历过?”
“没有!”他吁口气,“以前受过威胁,有那么点心理阴影了。”
“你受过谁的威胁?”
“刘卫国队长!”余峰眨了眨眼睛。“他说我再胡搅蛮缠,就得去坐牢了。”
“2000年的事,名字和职衔都记得很清楚嘛。”张克辉微笑道,“积怨之深,可想而知。”
“没办法,我儿子死了嘛!做老子的不给他讨个公道,天理难容啊!”
张克辉突然收敛了神色,郑重其事道:“余小乐的死因是坠亡,不是被围殴致死,再死后抛尸。”
“哦。”余峰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余峰。”张克辉抿了抿唇,吐字清晰道:“其他人我不敢说,但翁法医的人品我可以向你担保!他是专业人士,坠亡有其理论依据,绝无任何臆测或是作假的可能。”
“嗯,我知道了。”余峰的目光凝滞在虚空处。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两位施暴者毕竟是低龄未成年人,对他们的惩罚始终不能跳出法律法规的范畴。”
“张警官···都过去了,请您别再提起,伤口撒盐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余峰淡淡说道。
“既然过去了,那为什么还要选择复仇这条路?”
“复仇?”他大惊失色,“复什么仇?”
“你要否认何京连人带车被撞下白浪江溺水身亡这件事?”
“咳,意外!那是意外!”余峰张口结舌。
张克辉冷声道:“好巧的意外,简直巧过头了。”
“第一,我没有逃逸。第二,我是疲劳驾驶。该处罚处罚,该赔钱的赔钱,我一一照做了。至于···巧合,呵!天下事无不凑巧!何况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许我儿子在冥冥之中便安排了一切。”
“谢璞杀害沈百川一事,你又作何解释?”
“诶,奇了怪了!他是谢文的儿子,你不问他爸,问我干什么?”
“你不是谢璞的叔叔么?”
“叔叔?”余峰大笑一声,不断点头。“对!对!我是他叔叔!他爸的男友,总不能叫妈吧?”
“可惜啊,我不是那种爱管人家小孩的老妈子。”余峰一脸鄙夷之色。“所以他要杀人,谁拦得住?”
张克辉对他的反应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一字一句道:“但是谢璞告诉我,他杀人是为了保护你。”
他愣了愣:“保护我···我跟他很熟吗?”
“怎么不熟?十三年的陪伴。生日互送祝福,晚归携带早餐···余峰,你这样伤害一个孩子,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
余峰眨了眨眼,摇头叹息道:“谢文领养的小孩,倒跟他一样爱撒谎呢!”
“到底是谁在撒谎?”张克辉提高了嗓音,语气又冷又硬:“为什么要保护你?因为你彻头彻尾伪造了一场债务危机!据我调查,整个A市,你余峰的名字不在任何一家信贷公司的客户名单上!”
“好!好!好!我伪造···伪造债务···”余峰忍俊不禁。“你发那么大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伪造货币了呢!”
凛然的目光笔直地射向余峰。
“张警官,你逻辑有问题,我制造债务危机是为了避免被人借钱。我这人守财奴,更有一种在他人面前装作穷困潦倒的癖好。这算犯罪?能和杀人扯上关系?”
“这曾是我最好奇也最疑惑的一点。”张克辉背靠座椅,不紧不慢地说。“怎样让一个人对陌生的某某产生巨大甚至于想要杀死对方的敌意。”
“第一种可能,如果只是单纯地叫对方杀死某某某,那这人一定会产生抵触的情绪,毕竟杀人不是儿戏,一般人很难做到无缘无故地大开杀戒。”
“第二种可能,无限地体贴关爱一个人,然后诉说自己的伤痛,让对方产生强烈的同情,以致于愿意为他复仇。这种方法乍听起来可行,但奏效的几率并不算高,为什么?因为同情所产生的是更大的关怀,对方会反过来体贴你,爱惜你,并试图拉你一把,从此远离阴霾,重获新生。”
“第三种可能,将对方至于绝对的险境,比如被排斥、被家暴、被侵害。然后,作为救世主的你挺身而出,给予对方所渴求的爱和温暖。但你不能太强大,你必须带有外在的瑕疵,有很多身不由己。这样当对方渐渐依赖于你的时候,便会为你的脆弱不堪而深受打击。一个长期忍受着无穷痛苦的人,或许不会为自己而抗争,但一定会为了所爱而赴汤蹈火。”
张克辉笑了笑,接着说:“所以,当我知道谢璞目击了你和讨债的花臂男之间发生的不愉快之后,我就立刻想到只要把花臂男和沈百川挂上钩,那么谢璞便会不自觉地落入替你解决纠纷难题的圈套之中。”
余峰嘶了一声,拊掌道:“张警官···你的臆想能力真令我叹为观止!”
“被询问人!禁止侮辱警察!这是第二次警告!”记录员拍了下桌子。
“冥顽不灵,跟你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张克辉站起来。
“张警官,我可不是犯人,只是来配合调查的。”余峰掀了掀铁柙挡板,“把这解开,放我走吧。”
张克辉充耳不闻。
“难道你们警局想被人以侵犯人权罪告上法庭?”
记录员手指捏得噼啪作响。
“怎么?还要打人?”
张克辉走到门口,面容沉静地说:“余峰,你不好奇谢璞现在的情况吗?”
沉默着,背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谢璞他知道你来了,在我和你见面之前,他一直在哭,并摔了早饭,试图以绝食来对抗我们。”
说着,他转过身,眼底竟是悲悯的神色。
“所以,我现在要去看一看那个孩子。”
-
张克辉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休息室门前。
断续的呜呜的啜泣之声,让他恍觉身处太平间外,一墙之隔,是林梦的娘家人抽抽噎噎哭累了的声音。
他觉得喉咙里有蚂蚁在爬,不仅爬,更在噬啮着管壁上的肉。液体迸涌进口腔,铁锈的腥气,粘稠不堪,钳制着开口,更丧失了嚎哭的本能。
他就那样干巴巴地站在外边。溺水的人会有一番挣扎,而他是不挣扎的那种,只是沉下去,无休无止地沉下去,水面平静无波,不给人拯救的机会,就连打捞也会徒然无功。
可是事与愿违,一味的下沉偏偏换来另一种浮托,就连肺叶也在拼了命地挤压收缩,伴随着阵阵咳嗽,浊流喷薄而出。
张克辉被自己干咳的声音唤醒,他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李佳坐在床沿边上,轻声细语地安慰着谢璞。
她转过头,眼里是焦急的神色。
“真的不是余峰,不信你问张警官!”李佳眨了眨眼睛,“谢璞,你看错了!”
张克辉走到窗边,将那遮蔽的窗帘一下子拉开;然后是呼地一声,窗户也被推开了。
楼底下的通道闸外,围聚着一群记者,听到响动则如触发了开关一般,那黑洞洞的长焦镜头对准了过来。
滴滴答答之声,瞬间此起彼伏。
“哭,再哭大声一点。”张克辉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或许今晚就会有余峰的头版头条。标题是‘恶劣的幕后真凶,被操纵的未成年人幡然醒悟,濒临崩溃。’”
啜泣声突然止住了,谢璞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大吼道:“胡说八道!沈老板明明就是我谢璞一人杀的!我自己做事自己承担!你们警察偏要是非不分!冤枉好人!”
哗然之声飘上楼来。
“好人?”张克辉笑了笑,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谢璞,你的固执、你的天真更证明了余峰的卑劣,这或许将导致他面临最严厉的刑罚。”
谢璞以头抢地,用手不断捶打着身体,声音绝望至极:“怎么办···怎么办?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办呐?!”
他把脸埋在床单里,热泪流淌不止。
张克辉冷然说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胡说!胡说!我不听!我不听!都是胡说八道!”他絮絮叨叨着,又怕外面的记者听见,遂闭了嘴,只是无声地下泪。
李佳用纸巾替他擦拭眼泪,谢璞缩在床角,怔怔地盯着墙壁。
张克辉站起来,走到床边:“谢璞,你的精神和身体状态越好,余峰的辩护律师才能有发挥的空间。”
他叹一口气:“木已成舟,狡辩和逃避只会将你们彻底地推向深渊。”
话音落下,张克辉便离开了房间。
记录员手里握着一枚u盘,等在审讯室的门口。
“拷贝下来了?”张克辉问。
“嗯,有两段。”
张克辉点点头,同他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余峰坐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对两人的出现也毫无反应。
记录员把u盘插在电脑里,调出两段监控,把画面和声音都投到液晶显示屏上。
痛哭流涕、摔碗砸杯、吵嚷倾诉、苦苦哀求···谢璞的形貌动作呈现在眼前,话音哭声环绕在耳边。
余峰的白眼球上渐渐长出蛛网一般的红血丝,不过一瞬,他便闭上了眼睛。
他深呼吸,努力压制着翻腾的情绪。
然后,在监控快要播完之际。他睁开眼,蛛网消失,眼底恢复了一片澄明。
张克辉摇了摇头,喟叹道:“余峰,谢璞这个样子,该怎么办呢?”
喉咙里尚未完全退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们虐待谢文的小孩,跟我有什么关系?”
“余峰!你当真要让一个未成年人来为你背负这杀人罪孽?!”张克辉如一尊怒目金刚般喑恶叱咤。
“好,我承认!”余峰举起手,“警官大人,我承认!我用枪逼着他杀人了···这样您满意了吗?”
“真是无语了!”他摇头咂嘴,故作无奈地发出阵阵叹息之声。“害死我儿子的人凑巧被我男友的儿子给杀了,无凭无据的却偏要说我是幕后凶手?呵呵···难道你们警察有抓人指标?完不成就想出这招?”
记录员霍然起身,带倒了座椅,正欲奋步上前,给那柙椅里的恶人一点颜色瞧瞧。
张克辉一把抓住了他。然后用极其镇定的声音说道:“余峰,你错了,其他证据或许已被你销毁。但最大的人证——谢璞,却安然无恙地活在那儿,并随时做好了指控你的准备!”
余峰嘿嘿笑了两声,异常嚣张地朝张克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他妈的!这人也忒狂妄了点!”记录员咬牙切齿地说。
张克辉却一脸严肃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去找他的麻烦!”
记录员点点头:“张哥,你放心,我必以大局为重!何况外面还有群记者正在盯梢。”
他笑了一下,又道:“这人讨打呢!我就吓唬吓唬,咱绝不能上了他的当!”
张克辉拍了拍他的肩,同样回以微笑。说着,两人在楼梯处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