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这种人人如鲠在喉的气氛鲜少出现在这群行事说话都直来直去的男孩子之间。

    而柊在那一瞬间众人不约而同的安静里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再犹豫一秒,场面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大家都回去吧,小稻这边有我和三春姐跟着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的视线越过了僵在原地的梶,甚至没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在以往,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柊不再迟疑:“苏枋,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商务车平稳地行驶在路面上,隔音效果非常好,车厢内的寂静骤然拔高到一个能致人于死地的浓度。

    三春泷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她把嗓音压得很低:“不梦和梶君分手了?什么时候的事,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一年以前。”柊双手抱胸,往后靠了靠,“小稻国三的冬天——后来她就搬去东京独居了。”

    “为什么分手?他们感情很好啊。”“这个嘛……”柊不由得苦笑,“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啊,三春姐有机会自己问她吧。”

    柊登马和稻垣不梦相识也有些年头了。

    柊把自己和梅宫的交情归类为他年少时热血上头时不慎欠下的债——毕竟谁都有脑子犯浑的时候。他们这种不良少年不怎么认真读书,习惯向生活讨要所有答案,对世界的思考和人性复杂的理解格外有限,与人相处更没什么技巧和讲究可言,全凭感情和直觉,因而很容易在某个不确定的瞬间,毫无道理地为某种特定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柊就是被梅宫身上顽强又坚韧的品格吸引了,但他那时一点没看透这人神经大条又固执的本性,就这么上了梅宫的贼船;此后数年,柊嘴上骂骂咧咧,却又死心塌地拥戴梅宫,劳心劳力收拾他搞出来的烂摊子……凡此种种与难愈的胃病一应视作少年失足后理应承担的代价。

    稻垣是梅宫的妹妹,又是梶的青梅竹马,他们一起长大,以柊略带点长辈姿态的定位来看,稻垣是他能帮得上忙就必然要费心一些多加照看的孩子。梅宫对稻垣素来纵容,他也看在眼里。稻垣表面看上去柔弱又任性,实则相当强势,说话做事也很有条理;梅宫的不加干涉说得好听是宽和包容,说穿了是谁也做不了他这个妹妹的主,柊早已看透。

    稻垣的恋情更是当哥哥的也掺和不得的,柊从不发表意见——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梶这个小孩心思太单纯了,早晚被稻垣拿捏得死死地。

    柊和三春泷一样,从未想过梶会和稻垣分手——直至他和梅宫把稻垣送进抢救室,梶也昏迷不醒。

    稻垣出院后,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分手。

    “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稻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她受伤。”

    梶向柊解释自己的决定时,他锋芒尽褪的、低沉的眉目令柊以为他在谈论一件被失手打碎的、心爱的器皿。

    在梶的认知里,稻垣是必须小心对待的,她太脆弱,不够仔细的话,轻易就会坏掉。

    “但我还是没管住身体里的那头野兽,它伤害了稻——”梶顿了顿,摇头,“不,不是它,是我,是我伤害了稻。”

    ……

    柊那时就试图反思,哪里出了错?他们愚笨、浅薄、冲动易怒,但也真诚、率直、心地善良。他们向生活讨教所有,可在生活的真相面前,少年人的天真和纯善还是使他们还是受了太多蒙蔽:他们从不曾警惕,也不曾设想过,这白水一样温吞无害的日子也会在某个不确切的瞬间猝不及防泛出剧毒。

    柊和梅宫事后找了很多人打听,但没人说得清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自然而然出现的推测是,梶和人打架不慎进入了无意识的失控状态,导致稻垣被波及。

    稻垣对此闭口不谈。她回避的态度好像被不约而同地默认为对梶的包庇——于是这件事成了一个被锁进盒子的秘密,而人显然不是非得拿到钥匙才能知晓答案。

    那个格外苦寒的冬天过去后,稻垣离开他们,去东京独居了。柊很意外,虽说梶和稻垣感情深厚有目共睹,但他实在没想到稻垣这么强势的人也会当逃兵。柊早就发现,稻垣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她国中三年不辞辛劳来回奔波,就是为了每天都能和他们相见。可她如今却因和梶分手,就选择一个人去东京生活——柊终究意识到,失手打碎器皿的孩子固然无比自责,可他心爱的器皿已粉身碎骨,不复如初了。

    到医院后,三春泷跟进了诊室,柊和苏枋留在走廊里。

    “柊哥要同我说什么?”苏枋率先起了话头——在这方面,他向来体谅他人的有口难言。

    “刚才……我一下子没回过神,不好意思。”柊很委婉,但苏枋不会听不懂。

    他笑笑,佯装懊恼地叹气:“没什么,是我心急了,毕竟稻小姐也还没同意交往呢。”

    苏枋解释说自己目前最多算个晚间散步搭子,唯一的特权是想见面的话不用费心编理由。柊一脸感慨,不做评价;苏枋感觉他是想说年轻人花样真多。

    实在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无奈谎言只要开了头就不得不一直圆下去。苏枋禁不住感慨自己越发没底线了,有点上赶着倒贴的意思:稻垣夜里出来找人喝酒,和棪堂拉拉扯扯也就算了,还要倒打一耙说没对不起他——他倒是想拥有一个被她对不起的身份,可惜她不肯给,导致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梶开火这一行为毫无正当性可言。思及至此,苏枋暗暗又给稻垣记上一笔,决定以后连本带利问她讨回来。

    柊打量了苏枋一会儿,咂摸不出他这慢条斯理的态度背后打的什么主意。

    柊思量了半天,只想到这样干巴巴的陈述:“小稻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她行事果断,很少犹豫——至少在感情方面从来没有拖泥带水过。”

    哦。苏枋抬眼看着柊,等待下文。

    “既然她为你犹豫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那就说明,苏枋你对她来讲,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苏枋深感意外:“柊哥这么乐观?”

    “我觉得这算是比较客观的说法……她对人际关系的边界划分得很清楚,散步搭子、想见面就见面什么的——以前的她是绝对不会和梶以外的男孩子用这种尺度相处的。”柊挠了挠头,“当然,我本意是想提醒你别太乐观。”

    “怎么说?”

    提及这事,柊又开始胃痛了:“小稻和梶至今不复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梶不肯回头。一年多前是梶非要分手,直到现在也是他在钻牛角尖不肯和小稻提复合。

    “但凡梶想通了——苏枋,这么说很抱歉但是……只要梶回头,你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这点,我想你多少也能感觉到吧。”

    “柊哥这是在催我吗?”苏枋不回答,含笑反问。

    梅宫想要创造公平竞争的环境,柊的态度是怎么都行,他才懒得沾边。

    然而,今夜的情形又让他不慎回忆起梶说“是我伤害了稻”时的神情。稻垣承诺过梶,只要梶还喜欢她,她就不会和其他人在一起——这样的承诺毫无道理却又过分沉重,像一片汪洋将两个人隔绝在了孤岛中央,他们一个注视日出一个观望日落,就是不肯面对彼此。

    而苏枋是第一个令稻垣为之松口的人。

    更不得了的是,连梶都动摇了。柊看得出来,苏枋那句若无其事的提问甚至穿透了梶一直以来的笃信刺痛了他。他头一次在面对别人指出他和稻垣之间已然成为过去式的这层关系的时候,表现得如此不知所措。梶一定感觉到了——就算再怎么缺根弦,在那个境地,他也一定嗅到了危机的气味。

    假使这是个机会——要是有人能改变这个局面就好了。柊说过,也许有一天,有人对稻垣的感情会打败她对梶的顾念;倘若这个人真的出现,他能逼迫稻垣或是梶诚实地面对本心,那么无论谁为此受伤,都并非全然不可接受。柊打心底里这么想。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出面打破僵局,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说实话——”

    不管最后是谁受伤,柊决定,自己身为大哥,都将担起这份责任。

    “不管是苏枋还是梶,或者其他人,我和梅宫都无所谓,小稻开心就好,她中意的人总归不会差到哪里去。”

    医生给稻垣检查没花多少时间——大抵是骨裂,不严重,以防万一还是上了“8”字固,静养即可恢复,近日避免剧烈运动。

    三春泷亲自调了蜂蜜水帮她醒酒。稻垣清醒过后,发现病房里坐着三春泷、柊和苏枋。面对三座大山,她脸色瞬息之间变了又变。

    苏枋:“感觉有人脑子转得快烧起来了呢。”

    三春泷:“所有问题五秒内给出答案,否则默认你在撒谎。”

    柊:“招了吧,抵抗无效。”

    稻垣的表情渐渐凝重,而后在某个放弃挣扎的瞬息里化作与死人无异的安详:“想问什么?”

    柊:“你去酒吧街干什么了?”

    三春泷:“为什么和梶君分手?!”

    ……

    一个石破天惊的提问,但完全符合三春泷一贯的作风。柊看起来要昏过去了。稻垣翻了个白眼,目光徐徐转向在场唯一一个还笑得出来的人。

    “你呢,你想问什么?”

    “咦,我吗?”苏枋还一脸置身事外的悠闲态度。

    “对,我头疼,只想回答一个问题——”她立马调整了状态,开始理直气壮地定规则,“这个时候还坐在这里的人总有想知道的事,所以我听听苏枋想问什么再决定要回答谁好了。”

    三春泷明显想抗议,但柊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稻垣是什么性格,她这么给苏枋递话,就是不愿意回答他俩的意思。

    “欸——把难题交给我吗?太狡猾了吧。”“是,所以你好好想想呢。”

    苏枋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他其实很想和柊、三春泷统一战线,趁机火上浇油,问一句她和棪堂是怎么回事,但望着她疲惫又静默的眼睛——一口气在喉咙里转圜一番,他又不可遏制地心软了。

    苏枋心说柊最好没有骗他,于稻垣而言,他比其他人是多一些特殊的——不然,他说什么也不允许自己老是这么上赶着倒贴。

    苏枋阖了阖眼,简短、温柔又模棱两可的措辞令柊和三春泷都冷不丁愣神。

    “稻小姐,今晚一切都好吗?”

    稻垣也少不得哽了一下。她反应过来,终究为他这一手无痕无踪的大事化了露出发自真心的微笑。

    她笃定地点头:“放心吧,今晚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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