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钟，公园里仍然十分热闹。大人们在散步，小孩们则结伴嬉戏，四处疯跑。门口的广场上，大妈们正在跳着《最炫民族风》，一个个神采奕奕。
在长椅上坐下时，程念忽然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疼痛，刚才跟那群女生撕扯的时候，她的神经一直保持着极度亢奋的状态，因此身体上的痛苦并不明显。此刻松懈下来，就感觉全身痛得快要散架。
见她虚弱地靠在椅背上，白玫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她无力地摆摆手，“不用……坐会儿就好。”
白玫拍了拍她的肩膀，也往后一靠，抬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天空。
程念也抬起头，月亮被树遮住了，但她们的头顶有两颗很亮的星星，隔得虽然远，但仍在同一片天空。程念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那是什么星星呀……”
白玫抬起手臂，指了指其中的一颗，“左边这颗是木星。”她又指向另一颗，“右边那颗是火星。”
程念笑了：“怎么看出来的？”
“木星是最亮的那颗星星，火星的光是红色的，你仔细看。”
“啊……真的诶。“程念眯起眼睛看了看，她不近视，可以看得很清楚。“你懂得真多。”她由衷地夸赞道。
“我成绩可没你好。”白玫勾了勾唇角，揶揄她。
程念一愣，没想到白玫知道她以前成绩很好。
“托你的福啦，要是一直被人揍，哪有心思读书啊……”她有些自嘲地笑了。
沉默片刻，白玫问：“你现在在哪里读书啊？我在一中没见过你，你去别的学校了吗？”
闻言，程念的眼神黯了黯，表情也有些挣扎，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实话：“其实，我已经不上学了……”
这回换成白玫愣住了，她惊讶地挑起眉：“为什么不上了？”
“家里……没钱。”程念难为情地说。
白玫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程念接着说：“我爸妈觉得，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反正也是要嫁人的。我还有个弟弟，也在读书，所以就把机会给了他……”
白玫的神色沉了下来，“你弟弟的成绩比你还好吗？”
程念摇摇头，不仅没她好，而且还是倒数……
安静一会儿，白玫突然问：“你会恨他们吗？”
程念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转头看着白玫。如果一个人说恨自己的父母，那她肯定要被骂大逆不道的。
但是白玫望着她的眼神，却那么的坦然，就像在说——你尽管恨吧，你有恨的理由。
程念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恨又有什么用呢？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
白玫用手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她接着问：“你当年，有参加过中考吗？”
“参加了。”
“填志愿了吗？”
“填了，但是没去读……”程念微微直起身子，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填的哪所学校啊？”
“一中……就是你现在读的学校。”
白玫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低喃了一句话，程念没有听清：“什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神色有几分犹豫，片刻后，她问：“那你还想上学吗？”
“别了吧。”程念自嘲地说，“你们都上高二了，我哪里赶得上？还是认了吧。”
“可你不上学，还能去哪？打工吗？还是……嫁人？”白玫有些谨慎地说出这个词，怕冒犯到了她。
程念听到“嫁人”这个词的时候，忽然一阵震悚，白玫提醒了她……如果父母知道她辞掉了工作，很有可能就会逼她嫁人。
脑海中闪过一张温暖含笑的面孔，程念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她失笑，她在痴心妄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怎样都不是我做主……”身上的痛苦消散了些，程念艰难地站起身子，感觉腿有些麻了，“还是不聊这个话题了吧……”
白玫也看出了她心情的沉重，她也站起身，“走吧，九点半了，早点回去休息。”
程念点点头，迈步时忽然一个踉跄，白玫急忙上前搀住了她，“你还好吗？”
“没事没事，刚刚没踩稳。”程念有些尴尬地笑了，想要挣脱她的搀扶。白玫却没松手，她抿着唇，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程念一僵，躲开了她的目光，“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她不想被任何人同情。
白玫慢慢放开了她的手臂，程念没再看她，只是一步一晃地往前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了白玫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活得那么懂事。”
程念停在了原地。
“你不是说崇拜我吗？那就来学我啊，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们两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真的要我说出口吗？”程念回头，有些凄惨地对她笑了，“对我来说，我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能保住我拥有的一切。而你，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谁又敢把你怎么样呢？”
说完，程念也自觉这话伤人，她低下了头，不敢看白玫的表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白玫自嘲一笑，“都说我爸爸是个大人物，而我只不过是仰仗着他的面子。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这个爸爸。”
程念没想到白玫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这是她的真心话吗？为什么？
但白玫并没有给出解释，她沉默了。接下来的一段路上，她们谁也没有开口。程念心想，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白玫了，她们俩的人生就像两条单行线，短暂的交集之后，又将渐行渐远。
可是，快要分别的时候，白玫却叫住了她，“如果你想继续读书，我可以把我高一的课本借给你，你先看着。”
程念愣了一下，想起那套搁置在家的高中课本，连忙摆摆手说：“不了，我看不懂的。”
“哪里不懂，你可以来问我。”
程念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执着，但她还是拒绝了，她害怕自己心怀不该有的期待，最终的结果却还是失望……
但白玫没有放弃，她要了程念的联系方式。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她，要把高一时的课本给她。程念要是把电话挂断，她就不停地打来。
程念并不想挂白玫的电话，但她害怕她提起重新上学的事。
这件事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可她连想都不敢想，父母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况且，她也没有钱上学，她靠摆地摊赚来的钱，顶多能维持她的日常生活。
这段时间，父亲又开始问起她的工作了，她每次都搪塞着说一切都好。
父亲有一次开玩笑说想来店里，看看她是怎么上班的。程念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他只是随口一说。
每天，除了上学的时间，手机响起的次数会少一点。
只要一放学，程念的手机就会不停地震动，白玫锲而不舍地给她打着电话。
程念害怕听到手机震动的声音，只好把手机放在了旧书包的最底下，拿书摞住，然后又把包锁进柜子里，才能出去做别的事。
恰好姜佳琦最近也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暂时不用来摆摊了，有一批货还没有到，等到了再通知她。
于是程念彻底闲了下来，她不能待在家里，只好去外面游荡。偌大的世界，竟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走着走着，她就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书店门口，以前她最想在这里碰到白玫，现在她最怕碰到的也是白玫。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周六，她在书店门口，看见了秦子翰。
他刚从店里走出来，穿着蓝色条纹的衬衫，胳膊间夹着两本书。他显然也认出了程念，惊讶地笑了笑：“真巧啊，你也来看书吗？”
程念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她当然没穿校服，但她尽力想表现得像个学生。她默默揪紧了身上廉价的白T恤，觉得这身打扮有点土气。
“没有……我只是路过。”她勉强地笑了笑，转身想走。
但秦子翰几步就追上了她，他一脸真诚地问：“你之前不是说想讨论《沙与沫》吗？怎么一直没见到你？”
“我最近有点忙……”程念撒谎道，说完自己都有些羞愧，脸颊也在发热。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她无法诚实面对自己。
“噢——这样啊。我也是，马上就要模拟考了，试卷根本写不完。”他笑了起来，“不过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能解放了。”
程念问：“你快要高考了吗？”
“还有一年半吧，快了。你呢？”
程念咬咬唇，低声说：“……我跟你一样。”
“哇，那真的很巧诶，我们还可以一起学习呢。”
闻言，程念立刻说道：“不行。”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她慢吞吞地说：“我成绩不好……”
秦子翰哈哈一笑，“成绩不好才要学呀！我成绩也一般般啦。”
“我不信。”程念瞥他一眼，“你一看就成绩很好。”
秦子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勤能补拙嘛……其实我学东西比一般人慢，但是只要肯花时间，还是可以学好的。”
程念犹豫了一下，问他：“你会瞧不起那些成绩不好的人吗？”
“不会啊，成绩不好也没关系，尽最大努力就好了。”秦子翰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我不喜欢自暴自弃的人。”
闻言，程念的脸色白了白，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仿佛他说的这个词，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秦子翰突然说道：“跟你举个例子吧，我们班之前也有个不爱学习的女孩。她总是逃课、睡觉，跟老师顶嘴，有时候还会跟人打架……”他笑了笑，“虽然是这样，但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们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程念原本没太注意他说的话，但越听越觉得，这个描述很耳熟……
“最近，她突然变得特别积极，再也没有逃过课，而且上课听得很认真，经常举手发言，老师们都被她吓着了，怀疑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哈哈，不过我觉得，她可能只是想通了吧。”
“等一下。”程念忍不住打断他，她紧盯着秦子翰的双眼问道：“你说的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那天晚上，程念把上锁的柜子打开，从旧书包里拿出了手机。手机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没有震动。
她看了一眼未接来电：214个，全部都是白玫打来的，她平均每天打15个电话给她，已经连续打了两个星期。
程念把房门锁上，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第一次回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听见白玫叹息般的声音：“你终于肯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