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某天晚上，在她迅速吃完晚饭，准备偷偷溜出去看书的时候，父亲叫住了她。

    “去哪儿啊？”他慢慢喝了一口汤，抬起头看她。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却让程念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母亲和弟弟也看向她。

    程念没有说话，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掐住了双肩包的带子。父亲接着说道：“那家足浴店不是被查了吗？”

    她依然沉默以对。

    “包里背的是什么？”他抬起手，指了指程念背上的旧书包。

    “你妈说，你这几天，天天不见人影，去哪儿鬼混了？嗯？”他将手里的碗往桌面上用力一搁，咚的一声重响！程念的呼吸都停止了。

    她努力告诉自己别害怕，总要有摊牌的一天。但她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只要面对父亲，她的双腿就忍不住发抖。

    但怕归怕，她却没有退后。

    她望着父亲由于发怒而变得扭曲的脸，慢慢放下了书包。父亲冷冷地盯着她，大概是以为她要服软了。然而程念却蹲下身子，拉开了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抽出了第一本书……

    “高一语文课本。”她平静地说。

    她在他眼前晃了晃封面，放回去，抽出第二本书，“高一数学课本。”

    再放回去，抽出第三本书，“高一历史课本。”

    放回去，抽出第四本书，“高一物理课本……”

    抽到第五本书的时候，父亲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发出难听的“嗞啦”声。

    他一站起来，程念立刻将所有的书都塞回了书包，把书包紧紧地护在怀里，一脸决然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就好像她做了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一直以来，只要她做错了一件小事，就会被他暴打一顿。

    可是当她真正决定忤逆他，并且付出行动的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母亲也被她吓着了，她失声喊道：“你怎么敢？你想被你爸打死吗？”

    “你打死我算了！”程念猛地睁开眼睛，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句话。她的双眼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绝望的怒火，“有本事你就打死我！除非是我死了，我才会放弃读书！”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居然敢顶嘴了？

    母亲用手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都没有交学费！你读哪门子的书？”

    “不用你们管！我自己会学！不花你们的钱总行了吧？”她用残存的勇气吼道，连声音都在颤抖。她抱着书包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由于恐惧和激动，一阵阵地痉挛。

    母亲呆呆地望着她，又看向父亲，父亲盯着她，一言不发。倒是坐在旁边的弟弟说话了。“姐，你真的那么想上学吗？”他玩味地笑了笑，“要不我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你吧？”

    “闭嘴！”父亲吼道。“有你说话的份吗？”他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父亲皱眉盯着程念，似乎一时拿不准该拿她怎么办，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程念也没想到，当她第一次顶撞父亲，并且堂而皇之地忤逆他时，他居然没有动手打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犹豫着问了一句：“真的不需要家里出钱？”

    她慢慢摇了摇头，看见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就好像顺利地躲掉了一个麻烦，“那就行了，随便你吧。”

    他挠了挠头，自顾自地走进了房间里，离开的时候表情有些尴尬。

    母亲一脸意外地看着他的背影，但既然连父亲都表态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忙着收拾碗筷。弟弟也走进了房间，但离开之前，他难得正视了她一眼。

    程念背上书包，扶着墙壁努力站了起来。走出家门的时候，她仍然苦思冥想着原因，她不懂，为什么她预料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父亲如此平静地放过了她。

    而当她终于想通了的一瞬间，她几乎惨笑出声。

    他怕了她。

    他怕了她……

    他居然怕了她！

    当她一直乖乖听话的时候，他敢随便侮辱她，殴打她，从来不担心后果。

    可是，当她真正开始反抗，拿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时，他却不敢动手了。他不打她，不是因为心疼她。而是因为，他其实是个傲慢自大，却又欺软怕硬的懦夫。

    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故事……

    一只小象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绳子拴住，无论它怎样拼命挣扎，都无法挣脱。当它终于长成了一头大象，可以轻轻松松挣断绳子的时候，却没有了挣脱的勇气。

    原来，她就是那头小象……

    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滑落，汇成热流，程念又想哭，又想笑……

    哭是因为，她像一个被欺骗了很久的人，忽然发现了真相。笑是因为，她终于重获了新生。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她接起电话，听见白玫的声音。

    “怎么还没过来呀？我等你好久了。”

    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来啦。”

    她离开家，一路奔跑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书店门口。

    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门窗倾泻了一地，她鼓起勇气，走进了那片光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