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她离开后的很多年里,拉美西斯二世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蓝睡莲香气的侵扰。

    那股香气并不是每晚都出现,但总会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悄然而至——

    比如在夜晚,当暖风吹过尼罗河,将湿润的水汽和腐烂的芦苇气息送进寝宫;

    或者在盛夏正午,当大地因烈日炙烤而龟裂,空气变得像是被燃烧的油脂笼罩;

    那时候,他总会忽然感觉到这股熟悉的香气,像幽灵一般从不知名的地方飘来,穿过他的房间,缓慢地搅动着他逐渐麻木的记忆。

    香气中混杂着泥土、河水、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清甜气息。

    他知道这香气的来源,也知道它为什么纠缠着他。

    但她已经不在了。

    她的气息却像泥沙沉积在旧日的尼罗河底,长久地无法被冲刷洗净。

    拉美西斯曾试图逃避这种香气。

    他下令将王宫池塘里的睡莲全部拔起,命人在尼罗河上设置拦截的网阵,防止任何一片睡莲顺流而下靠近他的宫殿。

    但这并无作用。

    蓝睡莲的香气并非源自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藏在他的血液里,从每一次呼吸间溢出,缠绕着他。

    如同他关于她的所有念想。

    *

    埃及人说,拉美西斯二世是蛇的孩子。

    蛇窝藏在洼地深处,四周被芦苇与杂草密密包围。这里湿润、阴冷,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泥土气息。

    蛇窟的世界是冰冷的、潮湿的、带着毒牙的危险。

    他在淤泥中行走,感知地面的震动,金黄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阳光从未穿透这片阴影。

    黑头发的女孩从陡坡上滑落,摔进洼地。

    她身上带着血腥气,还隐约夹杂着一缕他从未感知过的香气。

    那香气清冽而温暖,像河水深处的莲花。

    他闻到了这种香气,蛇群也闻到了。

    蛇群从四面爬出,嘶嘶作响。

    女孩摔倒在地上,手脚沾满泥污。

    她撑起身体,脸色苍白地向后退去,反应和其他见到蛇群的人类一样。

    毫不犹豫地,她转身逃跑。

    鞋子陷进泥里,手臂擦破了皮。她的每一步都被蛇群追赶得更紧,直到失足滑进洼地旁的河中。

    水花溅起,阳光从破碎的芦苇间漏下,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碎金般的反光。

    女孩跌坐在河水里,喘着粗气,浑身颤抖。

    她抬起头时,目光与蛇群后的他相撞。

    他站在半边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她。

    水波中,女孩的脸与他的倒影重叠。

    他看见自己金色的眼睛,瘦削的脸庞,和被泥沙覆盖的深色皮肤。

    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与眼前的生物有一种奇异的相似。

    蛇群已经爬上了她的腰间。

    女孩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深棕色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他不放。

    是在向他求救。

    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两下。

    那声音微弱,听不真切。

    他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片刻后,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嘶嘶声。

    蛇群霎时停住,像潮水一样退回到洼地深处。

    劫后余生的女孩剧烈地咳嗽着,脖子、手臂上满是被蛇缠绕留下的红痕。

    她抬起头,颇为感激地说道:“谢谢。”

    他的头歪向另一边,显然不理解那种语言。

    女孩抿了下唇,像在思索什么,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谢——谢——”

    她伸出手,摘下水边一朵蓝色的小花,沾着些许泥沙,塞进他的手中。

    “这就是‘谢谢’的意思。”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和花之间游移。

    “我该走了,妈妈还在等我。”女孩说道。

    她试图站起来,但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于是伸手指向腿上的伤口,目光中带着恳切的请求。

    他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向洼地深处走去。

    女孩留在原地,十指抓着亚麻袍子的破旧下摆。

    他突然停下脚步,侧身微偏过头,示意她跟上。

    夜晚降临,洞穴里冷得像冬天的河水。

    女孩蜷缩在一堆干草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烧得满脸通红,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他站在一旁,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

    睡梦中的她似有所察觉,将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

    他低头看着她,然后看向角落里干燥的芦苇。

    蛇群畏惧明火。

    片刻后,他抓起芦苇,用石头生起一簇微弱的火焰。

    火光映亮了女孩略显苍白的脸颊。

    她无意识地靠向火光,又慢慢贴近他的腿。

    裸露的皮肤粗糙冰冷,不知道是谁在触碰的瞬间瑟缩了一下。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她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蛇群的不同。

    第二天,女孩退了烧。尽管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已经能勉强走动了。

    知道是眼前的人守了自己一夜后,她心里很是感激。

    来到河边,冰凉的水洗掉泥污,露出了女孩憔悴的面孔。

    水珠沿着嘴唇的干裂流淌。

    她转过头,指了指河水,又指了指他。

    他站在两步之外,不为所动。

    女孩迟疑了一下,而后试探着触碰他的小臂。

    他没有反抗,任由她拉着在水边蹲下。

    女孩捧起一汪水,轻轻泼在他的脸上。

    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额头和颧骨,泥水顺着脸颊滑落。

    呼吸清浅。

    那是一张瘦削的脸,颧骨略高,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锋利而生硬,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裸露的皮肤有着粗糙的橄榄色光泽,隐约可见细小的纹理。

    金黄色的眼瞳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又不经意瞟到他只有破布草草遮盖的下半身,略显局促地笑了笑。

    “你长得挺好看的。”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眨眼。

    他看不懂她的表情,也听不懂她的话。

    女孩并不在意。

    她摇晃着站起身,浅浅吸了口气。

    “我必须走了。妈妈还在等我回去……”

    她犯了难。

    “可是采摘的草药都弄丢了……”

    意识到不是发牢骚的时机,女孩换了个话题。

    她再一次看向他。

    “虽然我知道你听不懂,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谢——谢——”

    对面的人歪过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女孩踟蹰了下,显得有些犹豫。

    “你为什么会和蛇生活在一起……”

    她突然没了声音,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一朵蓝色的小花——

    看得出来是刚刚被人粗暴地从泥里拔起,湿漉漉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女孩愣了下,又笑了——

    她好像很喜欢笑,他心里想。

    这次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她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这样总归是不对的,是没有道理的。”

    “我根本没有什么能力,光是照顾妈妈就已经很难了。”

    “这太草率了。你不该多管闲事的,奈菲尔塔利……”

    话音突然停顿,脚边的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

    “但如果你愿意……”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语调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

    “我可以试着带你回到……你本该存在与生活的世界。”

    她向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

    “如果你愿意,就跟我来吧。”

    “我会对你好的。”

    他低头看着她伸出的手,指节上带着交错的伤痕。

    他迟疑了会儿,模仿着她的动作,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一瞬间,粗糙而柔软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那种体温让他汗毛直竖。

    他想要将抽离,却被先一步握住,挣脱不开。

    她牵着他向河流上游走去。

    “虽说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既然说了带你走,我们就总会相互了解的。我也应该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

    “其实我是梅内赫特家的奴隶……我知道这并不光彩,但这是我爸爸欠下的债。”

    她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后颈。

    “而且我妈妈病了很久,爸爸在那之后也找不到了。我必须赚钱,我不得不这样做。”

    “虽然有时候会感觉到苦,但我只要妈妈能够好起来就好。”

    这个话题似乎让她情绪低落。

    她含混地说了两句,转而聊起了昨天的相遇。

    “你知道吗?掉进蛇窟里的时候,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会死掉……”

    “还好你救了我。”

    他静静地听着。

    “但我没有想明白,蛇群里怎么会有人类?它们怎么不攻击你?你为什么能和它们交流?”

    女孩自言自语道,没指望得到他的回答。

    “哦对了,我叫奈菲尔塔利。”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深棕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叫什么?”

    他怔了一下,像是感觉到了她认真的问题。

    他生涩地张开嘴,喉咙里涌动着某种模糊的声音。

    最终只发出了低沉的嘶嘶声。

    奈菲尔塔利歪过头,重复道:“西斯?”

    她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轻快地说:“那我以后就叫你西斯吧。”

    说罢,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顶。

    他平静了下来。

    *

    拉美西斯睁开眼。

    盛大的阳光从他寝宫高高的窗棂洒下,在刻满神祇与胜利场景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他起身赤足走向阳台。

    尼罗河在他的脚下流淌,平静如镜面,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这片土地、这条河流、以及埃及所有的子民。

    可蓝睡莲的香气却像他背上那道刻骨的伤疤,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即使是法老也无法永远拥有。

    “奈菲尔塔利……”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

    那香气在风中徘徊,不远不近,不浓不淡。

    奈菲尔塔利一定以为当时的他听不懂她的话,便不会记得。

    但她不知道,他拥有着一种诅咒般的记忆力。那些早已散落在风中的音节,他全都记得。

    多年以后,当拉美西斯二世坐在王宫的石室里,听老师用严肃的语调教导他文字与语言时,那些零散的音节终于变得清晰。

    他理解了她十年前曾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但奈菲尔塔利已经离开了。

    她的声音像河水潜流,从时间的深处涌来。

    “我会对你好的。”

    一次又一次回荡着,终于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哗啦——”

    二十四岁的年轻法老打碎了努比亚进贡的一只上好花瓶。

    “骗子。”

    他从牙缝挤出这个词,颓然地跌坐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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