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奈菲尔塔利醒了过来。

    耳边先是听见断断续续的心跳,意识才慢慢从浓雾中挣脱出来。

    胸腔闷胀,呼吸滞涩。

    她勉强动了动。

    身子却如被重物压住,四肢微微发麻,连指尖的触觉都迟钝了半分。

    鼻息间,是奇异的味道——不是神庙中冷冽的薰香,也非村庄里潮湿的尘土,而是某种温暖却陌生的沉香与乳香混合气味,隐隐透出金箔与火焰的颜色。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镶嵌青金石与赤玉的天顶。

    檀木床柱高耸,帷幔垂地,四周是金色纱帘、黑曜石雕刻的壁龛。

    墙上浮雕刻着拉神击败蛇魔的图景。

    她转过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人握着。

    拉美西斯趴在床边,头轻轻靠在她手臂上,睡得极浅。

    他似乎憔悴了些。

    睫毛在光下投出淡淡的影子,鼻梁高挺,五官轮廓分明。

    曾经稚气未脱的脸庞,已被时间打磨出贵族般精致的棱角。

    他的肩膀也更宽了,腰背挺拔,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在宽袍下依稀可辨。

    毫无疑问,他拥有着成年男人侵略性的吸引力。

    可奈菲尔塔利还是一眼从他身上找到了曾经的小孩。

    睡着的拉美西斯安静得近乎温顺,看上去不再具有攻击性,仿佛那些尔虞我诈和歇斯底里都离他很远。

    他不再是位高权重、在权力场上洞若观火的法老,而是多年前那个不善言语的孩子,对一切都陌生懵懂,患得患失。

    忽然,他的眉头微蹙,像是梦见了不好的事情。

    奈菲尔塔利的心塌陷了一块。

    她伸出手,轻轻撩起他垂落的长发。

    拉美西斯睁开眼,对上奈菲尔塔利柔软的双眸。

    一瞬间的茫然后,他呼吸一滞。

    “奈菲尔塔利——”他低声唤她。

    随即坐直身子,俯下身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肩,将她扶靠在床头的软枕上。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紧张地问道,手掌覆上她的额头,“头还晕吗?有没有觉得冷?手……手心还是冰的。”

    奈菲尔塔利轻咳了一声。

    “……没事的,西斯。我感觉挺好的。”

    拉美西斯的表情有些阴郁。

    “你又在骗我。”他低声说,“治愈司祭已经看过你了。她说你的身体……并不好,积病多年——肺腑亏损、心脉不稳。如果是……”

    他说到一半,眼中隐隐透出暴戾。

    “西斯,看着我。”

    奈菲尔塔利抬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心。

    “这不是你的错。”她认真地说。

    拉美西斯的肩膀垮了下去。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脸埋进她的掌心。

    “但是你因为我受伤了……”他闷闷地说,“我之前竟然还那样对你……”

    “我昏迷了多久?”奈菲尔塔利忽然问道。

    “两天。”

    “那这两天……”她迟疑地看向他。

    拉美西斯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是我。”他小声说。

    “我没让别人照顾你,我不能把你交给任何人。”他辩解道,“我不放心。”

    奈菲尔塔利忽然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

    显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曾经姐弟的名义,她也没必要自欺欺人。

    但当初仅有的四载羁绊,如今已被整整十年的岁月冲刷得斑驳模糊。

    他们的感情被时光的洪流隔开,变得悬浮而陌生。

    他们本可以互不干扰的过完一生的。

    可命运却偏偏再次使他们纠缠到了一起,将过往从废墟中翻起。

    那么这一次,等待他们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是相看两厌,还是形同陌路?

    她又如何能够将眼前这位生杀予夺的法老,当作那个曾经在黑夜中紧紧抱住她的少年呢?

    奈菲尔塔利叹了口气。

    “当初,我向你发誓过,永不背叛。虽然当时有难言之隐,但归根结底,我还是违背了我们的誓言。你怨我,我不怪你。”

    拉美西斯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痛楚。

    “我不怨你,奈菲尔塔利。”他轻轻开口道,“我也背叛了你——我曾答应将肯提马特的事带进坟墓,但最终我亲口告诉了所有人,是我杀了他。”

    他握住她的手,低头道:“我们都背叛了彼此,我不在乎。”

    奈菲尔塔利默然片刻。

    “西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吗?”

    拉美西斯惶然地看向她。

    奈菲尔塔利的目光越过他,投向寝殿那高高的墙壁——壁画上众神俯视凡间,太阳神拉驾驶着金色战车,杀死了邪恶的蛇魔。

    阳光从高窗斜洒而下,金粉般落在她苍白的面庞上。

    “塞提一世……你的父亲。”奈菲尔塔利缓缓开口,眼神平静如水,“他以我母亲的体面安葬与自由人身份为条件,要求我离开你。”

    她顿了顿。

    “我没有反抗。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会放过我和我母亲的遗体。他会有一万种方法对付我,而我的母亲也会像死刑犯一样被丢在野地里,被狗叼走,被太阳晒裂……我不能让她在死后还受辱。”

    “他安排了一名侍卫,送我前往新的居所。他说,这是给你最好的归宿。”

    “我原以为……至少他会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她苦笑,“可我错了。”

    拉美西斯颤抖了一下。

    “那天,我问护送的侍卫我们要去哪,他不肯说,只是催我快些走。马车行过沙丘,越来越偏远,风中只有车轮滚过砂砾的声音。我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借口要解手。”

    她垂下眼帘:“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走到一个沙丘后面,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不知道跑了多久。”

    她眼底浮现隐痛。

    “可我太慌了,摔倒了打碎了罐子。”

    “我听见他追上来的脚步声了,带着刀。”

    拉美西斯攥紧了她的手,喉结滚动。

    “我钻进了不知道哪里,硬生生将身体缩进一块石板下面,呼吸都不敢出。那天的太阳毒辣得像在烧我的皮肤,我躲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他,才敢出来。”

    “后来我一路南逃,躲进了一个偏僻的村落,在那里隐姓埋名地待了一阵子。可没过多久,官吏巡视,他们要查每一个人的身份。”

    她的声音顿了顿,抬手摸向自己后颈的伤疤。

    “我只好亲手剜掉了它。”她语气轻飘飘的,“那时候我疼得要命,可我知道,如果不做这件事,就活不下去。”

    “但村民们……他们终究还是看出来了。他们没有揭发我,也没有喊人来捉我。但也不愿意收留我。”

    “他们只是说,‘你走吧。’没有责骂,没有威胁,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话。我知道他们是怕了。他们害怕因为我而被牵连。一个身份可疑的女人,不论伤得多重,不论说什么,都只会给他们带来祸端。”

    “我也没怪他们……只是走了。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我的伤口已经化脓,疼得几乎站不住,连路都看不清。我走到了一条溪流边,想着至少死在水边也干净些。”

    拉美西斯猛地抱紧她,颤声道:“不说了……不要再说了……”

    她的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感受到身前人的颤抖。

    奈菲尔塔利轻笑了一声。

    “我已经走不动了,就躺在那里,雨打在脸上,彻骨的冷。昏过去之前,我记得水是冰的,天是黑的,整个人像沉进了一口井,没有尽头。”

    “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她停顿片刻。

    “是帕塞尔路过,把我救了起来。”她语气变得柔和,“当时他还只是伊努神庙最下层的侍祭,奉命前往远地祭献。他说本不该走那条路,却在雨中走错了方向。是神明引他来救我的。”

    “他没有问我是谁,用随身携带的草药替我止血、包扎。”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我或许还能活下去。”

    “他从未问过我的来历,只是将我带去秘所藏匿。” 她抬眸看向拉美西斯的眼睛,目光清澈,毫无闪躲,“直到七年前他初掌部分神权,才将我引荐到伊努神庙做侍奉女官。自那以后,我在此侍奉神明,藏身于神祇的庇佑之下。”

    “他为我提供了一个安身之所,一处不再需要逃亡、不再惧怕死亡的地方。在我最无助之时,是帕塞尔撑起了我的希望。”她眼睫轻颤,声音低了些许,“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奈菲尔塔利……”拉美西斯缓缓松开了怀抱,手从她的背脊滑落,最终停在肩上。

    指尖微微收紧,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神色。

    他沙哑着声音开口:“但他并非你想得那般纯洁神圣。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奈菲尔塔利垂下眼,声音平静而柔和:“我并不愚钝,西斯。但那一夜他救下我时,从未计较利害。这么多年,他克己守礼,亦从未逾越半步。在生死之间,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我记住的,是他救了我的那一刻。这份恩情,便是全部。”

    “可我不能忍受。”拉美西斯咬紧了牙,“我不能忍受他看你那种眼神。他怎敢——怎敢觊觎你?你是属于我的。”

    “整个埃及都属于你,拉美西斯。”

    奈菲尔塔利淡淡地打断了他。

    “不要叫我拉美西斯。”他烦躁地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这是事实。拉美西斯,你是拉神的儿子,埃及的法老,这片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都随你的心意处置,你说要谁生,谁就不能死;你说要谁死,谁就没有明日。我是属于你的,帕塞尔也属于你,奴隶和贵族都属于你。你可以让我成为你的侍女,或者像你的父亲处死梅内赫特一样处死帕塞尔——世上没有人可以忤逆你。”

    他死死地盯着她。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奈菲尔塔利?”他嘶哑地质问道,“在你眼里,我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分别?”

    “权力让你改变了,拉美西斯。”奈菲尔塔利有些忧伤地说。

    “你变了,我也变了。没有人会一成不变。”拉美西斯痛苦地捂住脸,“而你还没有开始了解现在的我,就判了我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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