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兰春仍戴着面具,旁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即便如此,他低垂的头颅和周身散发出的寒冷,都彰显了他的心情不并晴朗。
“喂!”沈潜一脚踏进车厢,手肘撑在膝盖上,冲纪兰春喊道,“我说怎么一直结霜呢,原来是因为你啊!路两边儿的树都要被你冻死了!”
纪兰春迟疑地抬起头,似是刚刚才从他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
“能不能收一收你的小雪花?都已经暮春了,车厢里还冷得跟大冬天一样!”
沈潜还准备说点儿什么,却撞上了纪兰春面具后猩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藏了数不清的情绪,沈潜一时间分不清都有哪些,但是他被那目光看得说不出话,还未发泄的怒火瞬间降温,哑在了喉咙里。
纪兰春没有接话,他还陷在过往的记忆中,悲伤、痛恨、遗憾、后悔……咬牙切齿的恨意,失而复得的喜悦,各种心绪交织在一起,缠成了解不开的疙瘩。
沈潜无助地看向车厢里的另外三人,她们只是无声摇头,没有应对的法子。
“咳嗯!”沈潜佯装无事,“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会来啊……”
说着,他转身放下车帘,继续驾起了车。
离冬镇与涂山相隔二百余里,不及黄昏,李拾虞等人便来到了碑陵。
地图之上,碑陵紧邻涂山,占地不详。
过了碑陵的界碑,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碑陵地如其名,其中遍地可见耸立的石碑,数量有上百通之多。
放眼望去,石碑交错而立。
路边矮小的石碑不过两尺之高,而山脚之下,硕大的石碑竟可高达十丈。
青灰色的碑林上刻着奇怪的图案,规律地从上往下排列着。
“是上古的文字。”苍济淡淡开口。
李拾虞问道:“写的是什么?”
“不认得。”苍济摇了摇头,“文字是上古的没错,可大多都是不常用的字,胡乱排在一起,连不成流畅的意思。”
沿着崎岖的山路,马车继续往前行驶。
一路上,李拾虞掀开车窗的帘子,始终盯着山谷里矗立的石碑。
她曾经亲手立起三千一百五十六座木碑,那些木碑耗尽了周边三座山上的木头,占地百余里,绵延至目所不能及。
许久没有回去看过了,不知道那些木碑,是否能像这些石碑一样屹立,还是说,早就已经被风雨侵袭,腐朽断裂了呢?
当初要是用石头刻碑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留存更长时间了。
马车行至半山腰,一阵疾风刮过,卷起飞沙走石,惊得马儿嘶鸣不已,停在原地胡乱踩踏。
沈潜勒紧缰绳,安抚受惊的马儿,“吁……没事儿,没事儿,有小爷在呢,你怕什么?”
李拾虞的思绪被蓦然拉回,她抬眼看向前方,“来了。”
“嗯?”星柔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谁来了?”
马车外疾风更甚,吹得车厢左右摇晃。
苍济将折扇甩开,抛至车外,同时念咒施法,云淡风轻间,折扇倏忽变大,将气势汹汹的疾风扇到了山下,保住了马车。
“在这儿等我。”李拾虞拍了拍星柔的手背,随即跟在苍济身后下了马车。
星柔双手趴在车窗边,担忧地看着马车外的情形。
拦路的是一名穿着赤金色衣裙,腰系橘色绣带的女子,她微蹙眉心,眼底是生人莫近的戒备,还有明显的……厌恶?
她虽然穿着一身明艳的衣裳,但是整个人却透露出一丝极淡的忧伤,星柔莫名觉得有些亲切,她并不讨厌这个冷脸的姐姐。
星柔还觉得这个姐姐有一些眼熟,她的眉眼和脸蛋儿,都有一点像暮朝姐姐。
“来者何人?”她冷冷开口,声音庄严肃穆,不怒自威。
“在下东袖山,李拾虞,与白暮朝姑娘算是邻居。”李拾虞拱手行了一个礼,“姑娘是涂山的人?”
那人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眉头蹙得更紧了,她微不可察地张了张嘴,又用力地抿了抿唇。
“白凝晖,涂山众妖之首。这里,我说了算。”
白凝晖上前一步,上下打量李拾虞和她身边的苍济,“你认识她?不去她的北袖山找她,为何要来涂山?”
“在下受白姑娘所托,将星柔带至涂山,她说,这里有星柔的姨母。”李拾虞开门见山。
白凝晖明显露出来了一丝震惊,不过她很快又隐藏了起来,不愿让外人更多地知晓她的情绪。
指尖揉搓袖口的布料,白凝晖看向车帘紧闭的马车,“她自己怎么不来?”
李拾虞与苍济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先不直接说明,“说来话长。白姑娘,可否让我们先上山去?”
白凝晖垂眸思索一瞬,随即,转身挥袖,又一阵疾风骤起,环绕在众人周身。
只呼吸之间,疾风散去,众人随白凝晖来到了一处开阔平地,其间青草茂盛、野花轻晃,满是生机勃勃之貌。
旁边有一处山洞,几只幼崽狐狸躲在洞口后面,好奇地张望,想要看清新来的客人,却又不敢迈出山洞。
老槐树下有一张木质的方桌,旁边摆了一张藤条编的摇椅,上面铺着软绵绵的棉花垫子,摇椅腿和草地接触的地方,没有小草,看起来,是有人经常躺在上面摇晃。
白凝晖又挥了挥广袖,几把圈椅围绕着方桌摆开,周边还多了几个木桩做的圆凳。
“各位,请便。”她坐到圈椅上,随意地支起手臂,撑着脑袋,“还有马车里的,也下来吧。”
听到蓦然扬起的声音,星柔搓了搓手,跟在沈潜后面下了马车。
她刚才听到李拾虞说的话了,说这里有她的亲戚。
星柔以前从没有听北袖山的姐姐们说过她和涂山有关系,她曾经很想知道,但是现在又不太敢知道了。
在星柔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她看到别的狐狸都有父母,便跑到白暮朝身前儿,问她自己的爹娘都在哪里。
她那时候很小,不知道白暮朝那时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她和红镜、绿佩姐姐都说,她是她们在北袖山脚的百年老树下捡到的。
她们说她打小就很可爱,爹娘肯定都不舍得抛弃她。
星柔的襁褓里有一张纸条,说爹娘遭猎户追杀,迫不得已,只能先把她藏在老树下,爹娘希望她健康、平安,不要为他们难过。
她要是有姨母的话,为什么不早去看她呢?
星柔刚跳下马车,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站在这片草地上,她觉得身体内的灵力运转都更加流畅了。
星柔抬头对上白凝晖的目光,那双过于温柔的眼睛如湖水般幽深,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往沈潜身边躲了躲,半个身子藏在他的身后。
沈潜留意到星柔的不对劲,往旁边挪了一步,整个挡住了她。
“这才是春天该有的样子嘛!”沈潜张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绿草,红花,春风,大树,涂山的风景还是挺不错的哦!”
白凝晖原以为她的气还没有消,但是在看到星柔之后,她还是没能坐住。
她起身迎了上去,抑制住了把沈潜挥到一边的冲动,歪头看向星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柔一些。
“你就是星柔吧?”白凝晖的眼眸变得湿润,她努力柔和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的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样。”
星柔探出一双无辜的清澈眼睛,回望白凝晖,“你认识我吗?漂亮姐姐,你说的是谁的眼睛呀?”
白凝晖不由得失笑,“叫什么姐姐?我是你的姨母啊。”
闻言,李拾虞和苍济都很吃惊,可仔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堂堂涂山众妖之首,于半山腰截下他们的马车,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只有沈潜的反应最大,他侧身挡住星柔,反问白凝晖,“姨母有什么信物吗?我们大老远跑来认亲,可不能认错了。”
白凝晖瞪了沈潜一眼,终于抬手把他推到了旁边。
她牵起星柔的手,带着她往椅子旁走,“你今年多大了?这些年都去了什么地方?跟姨母说说。”
白凝晖拉着星柔坐到她身边,同时还不忘招呼站着的人,“既然都是朋友,就不用客气了,坐,不要拘谨。”
星柔看向李拾虞她们,小声开口,“今年应该有三百一十六岁了,我爹娘走得早,是暮朝姐姐告诉我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北袖山里待着,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暮朝……姐姐?”白凝晖嘴角的笑僵住了,她上挑的眼尾垂了下来,目光扫过李拾虞,疑惑地看着她。
李拾虞没有说话,她想,白凝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不过,她还不知道她误会了哪里。
“是白暮朝让你带她来的吗?”白凝晖再次确认。
“没错。”李拾虞应道,“不知您与她的关系是?”
“我是她亲姐姐。”白凝晖说得不是很情愿。
白凝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星柔的额心,“妖力和灵力的气息,没错啊……”
她看向马车的车厢,问李拾虞,“白暮朝在哪儿?”
李拾虞皱着眉,思索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白凝晖是白暮朝的姐姐,她又是星柔的姨母,可白暮朝也是星柔的姐姐……
面对白暮朝的血亲,话在嘴边,却很难开口。
李拾虞思来想去,想了一个自认为还算是温和的说法,“白姑娘为了保护北袖山的小妖,受了伤。此行前来,还有一事,便是送还白姑娘的妖丹,借灵力充沛的故地,好让她重新修炼。”
“妖丹?”
白凝晖猛地站起身,闪身到马车旁,一把掀开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