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

    那是...?

    江迟迟偏了偏头,攥紧时相儒的手掌,朝黑影的方向迈出几步,鞋底轧在石头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人被这声音惊动,缓缓转过身,暖黄的顶光灯洒在他脸上,将他的身子照得半明半暗。

    江迟迟眯着眼,终于看清来人的模样。她反应平平,反倒是时相儒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像夏天忽然下起的急雨。他原本只是牵着江迟迟的手,现在又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四根手指插进女孩儿的指缝里,改成十指交握的姿势,这才迈开长腿,气势汹汹地朝着那道身影冲过去。

    男人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活像见仇家似的,语气不善,“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自然听出了时相儒语气里的敌意,他扬起一个惨淡的笑,像个演技拙劣的演员,明明心中痛苦万分,却还要演出一副欢快的样子,愉悦的嗓音里藏着扭曲的哀伤。

    “好久不见,儒哥,迟迟姐...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江迟迟摇头道,“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燕琉。”

    短短几周不见,燕琉的变化却惊人的大。在江迟迟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天真单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即便后来出了跳海、医院那档子事儿,她打心眼里不愿相信,燕琉会做出什么坏事。

    直到她确信,邓肃的身份有问题。再联系到燕琉的报名表、莫名其妙的跳海和医院的偶遇,江迟迟不得不说服自己,燕琉在这场网络围剿时相儒的行动中,也扮演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江迟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医院,那段时间她因为钟楚昭和时相儒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时间打听他的去向。没想到如今再见,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燕琉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眼下积着乌黑的阴影,即便被黄艳艳的灯光包围,头上却像是顶了一团挥之不去的乌云,死气沉沉地立在他们面前,衬得那道路灯倒像是生灵与死者之间的结界似的,将他罩在其中。

    燕琉听完江迟迟的回答,眼神也没几分惊讶,似乎他早就做好了会被二人提防的准备。可真的见面时,不免又生出几分期待——万一她还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儿呢?万一她还对岛上共事的情谊留有一丝怀恋呢?

    现实却永远比他幻想的更残酷。

    燕琉落寞地垂下睫毛,接着故作轻松地抬起头,说道,“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听说志愿者活动结束了,我不是没赶上最后的合照吗,就...觉得有点可惜,回来转转。”

    江迟迟默不作声,时相儒也满脸阴翳地看着他,眼神里写着不屑的“编,继续编”。

    “这次活动举行的很顺利吧,还会举行第二届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再参加一次...噢,对了,我看过‘清洲文旅’上次发的视频了,迟迟姐简直太帅了,敢在那种天气出海...”

    他絮絮叨叨地唠着一些小事,让旁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两人多年未见的好友。他说着说着倒神采飞扬起来,时相儒听得耳根子起茧,神色不耐地打断他的话。

    “燕琉,你到底想说什么?”

    燕琉像是骤然被人掐住脖子,安静了一会儿,脸色难堪得不像话。他隆起苹果肌,还想再努力地笑一笑,似乎这样就能缓解空气中苦闷的气氛。嘴角刚扬起一点,却被眼中流下的伤悲浸得平整。

    啾啾蝉鸣中,燕琉垂下头,整张脸埋在发顶遮出的阴影中。他嗓子颤抖着,低低地道,“对不起。”

    江迟迟抿着唇,眉目冷厉地望向他,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燕琉身子轻抖了一下,他从未听过江迟迟如此严肃的声音,可他也知道,自己落到这番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悔恨的泪水跃出眼眶,直直地落进土里。他控制不住嗓子里的啜泣,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哭道,“是我...是我偷了儒哥的存稿。”

    居然真的是他。

    江迟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态,她虽然早预料到,偷走存稿的人大概率就是燕琉,可真的听他承认这个事实时,又感到一股沉重的打击感。燕琉上岛的时候明明那么阳光活泼,谁又能想到,他心里是抱着阴暗的想法,潜进他们身边的叛徒呢?

    她后背发凉,想到时相儒这段时间被网暴的处境,不由分说地对燕琉好感全无,即便看着他凄惨兮兮地独自落泪,也很难生出半分同情的心理。

    于是,江迟迟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攥着时相儒的手掌。而时相儒更不会对他有半分好脸色,任凭他在夜风里淅淅沥沥地啜泣着,说出口的话比夜色还凉。

    “谁指示你偷的。”

    燕琉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地答道,“是个叫邓肃的记者,他说...他能告诉我两年前海难的真相,作为回报...我要帮他把《暮光曙天》的存稿偷出来。”

    果然是邓肃!江迟迟又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偷的?”

    燕琉哭着鼻子道,“就是...我假装跳海的那夜,把你们引去灯塔后,我就翻窗进了迟迟姐家里,把儒哥的存稿拷进u盘里。”

    时相儒冷冷道,“那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脑密码。”

    “邓肃说,你是个很恋旧的人,密码应该跟迟迟姐相关...我拿她的生日一试...就试出来了...”

    时相儒冷笑着,恨恨地翻了个白眼。

    燕琉哭声渐弱,到最后,只是胸口一抽一抽的,像只搁浅的鱼。他一直相信那些媒体的话,认为是当时的守塔员玩忽职守,才会造成海难的悲剧。直到几天前官方释出通告,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他不仅没能替早亡的父亲报仇,反而助纣为虐,亲手伤害了恩人的女儿。这个事实熬得他好几天没能睡好觉,懊悔与痛苦缠绕着他,他才最终决定上岛,亲手揭开真相。

    “...对不起。”

    他不知道除了道歉,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垂着眼皮默默道,“我明天就会跟警方自首,帮忙找到邓肃。希望...”

    燕琉原本想说“希望你们能原谅我”,但这句话盘旋在口中,却久久羞于说出口。良久后,他才低声道,“...希望能快点抓住他。”

    说完这句,他朝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再也不好意思看向他们,独自垂着头走进黑夜里。

    直到他的身影融进夜色中,江迟迟绷紧的后背才卸了力,她抿着唇,看向那盏暖黄的路灯,原本铁了心的冷漠似乎也随着身体一起松懈了,她摇了摇时相儒的手臂,“阿儒,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毕竟,他也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学生,听了邓肃的挑唆才会做出那种事。”

    时相儒摸了摸她额顶的发丝,耐心道,“无论他多少岁,都不该成为罪恶的帮凶。”

    江迟迟低声道,“的确如此。”

    ...

    九月暑气未褪,有一群人的心却拔凉拔凉的。快活了两个月的学生们终于重返校园,开学第一天的固定项目,就是看《开学第一课》。

    今年,南港所有学校的《开学第一课》统一播放“南港十大先进人物评选颁奖仪式”。小孩子们对着电视上一张张陌生的脸,各个兴致缺缺,但只要不用上课,似乎看什么节目都可以接受了。镜头扫过第一排坐着的候选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眼角的褶子里藏着坚毅的智慧,镜头横向扫过,直到一个特殊的人影滑入屏幕里。

    她面容姣好,皮肤年轻精致,只在面中淡淡地扫了一层粉,加深了眉毛和唇色,而未作更多的妆造,头发盘在脑后,发丝光滑顺络,表情肃穆地看向前方。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将她原本娇小的体格撑得正式了许多。这样一个年轻的面容突兀地出现在镜头里,不由得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清洲文旅的江迟迟吗!”

    认出她倒也不奇怪,毕竟她的事迹上过微博热搜,而“清洲文旅”也在他们这帮人的运营下,突破了一百万的粉丝量,带动清洲岛的GDP大幅上涨,成了南港文旅宣传的优秀案例,许多机关单位都学习过。

    她今年也要评“南港十大先进人物”?

    随着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江迟迟有些如芒在背,仪式还没开始,现场乱哄哄的,趁着镜头挪走的功夫,江迟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藏在前排椅背后面,小幅度地打字。

    “我感觉...好多人都在看我...”

    手机对面几乎是秒回,“因为咱们迟迟长得漂亮。”

    江迟迟:“有点紧张。”

    对面回:“别担心,我就在你身后。”

    江迟迟握着手机转身,透过影影绰绰的几排座椅,一眼在人群里见到时相儒的身影。他容貌实在出色,高鼻梁、深眼窝,浓眉亮眼、气质出众。男人握着手机朝她挥了挥,唇角挂着淡淡的笑,让江迟迟安心许多,脸上不知不觉也染上笑意。她定了定神,放下手机,靠回椅背上。

    她虽无意争锋,却依旧惹来争议,镜头扫过她后,恐怕无数人心中都回荡着同一个问题——这小姑娘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年纪轻轻就能选上先进人物?

    看看她身边的其他候选人吧,哪个不是年过半百、辛苦操劳大半辈子的基层员工?相比之下,江迟迟还是太嫩了点。

    有消息灵通的人不怀好意地对身边人道,“她啊,钟局长的亲外甥女呗。”

    “钟局虽然下去了,但他这么多年在南港积攒的人脉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有她爹妈,虽然死了,但也是‘5·27’特大轮船沉没案的功臣,据说她本人前段时间也立过功。”

    “真好命呦,家里有权有势的,年纪轻轻就达到了我们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羡慕吧。”

    总之,大部分人都不看好江迟迟这次的评选,虽然她的确为家乡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毕竟资历摆在这儿,和其他资深候选人比起来,还是太嫩了些,容易落人口舌。

    邓肃巴不得让她赶紧选上,亲手给自己递上把柄。

    他蹲在会场的角落里,头发乱蓬蓬的,长到遮住眼睛。他已经被警方通缉了,没法儿通过正规方式离开南港,今天他蹲守在会场里,就是为了最后一搏。

    邓肃双眼盯着电脑上的新闻稿,露出诡异的笑,标题为——“二十八岁网红评上政府先进人物?靠脸蛋和家世上位的美女官二代”

    他在里面痛骂江迟迟通过不正当手段谋取权力,通过当权的亲舅舅获得守塔员的职位,并评选上政府先进人物。他还暗示,清洲岛组织的守塔志愿者活动存在严重的霸凌行为,导致一位志愿者跳海自杀。

    无论是标题还是内容都充满腥风血雨。

    他身边鬼鬼祟祟地跑过来一个工作人员,那人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打听到了,最终名单里确实有个姓江的!”

    刚刚屏幕扫过所有候选人,他们胸前别着自己的名字,邓肃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江迟迟一个“江”姓候选人。

    就是她!机会来了!

    他面色阴沉,当机立断,点击发送。

    会场里,江迟迟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像是平地里炸开的一声惊雷。她眨了眨眼,像在寻求什么安慰似的,又摸出手机给时相儒发消息。

    “我眼皮刚刚跳了一下,不会是什么坏兆头吧?”

    时相儒回道,“左眼跳财。”

    江迟迟,“可我跳的是右眼。”

    时相儒,“右眼跳封建迷信。”

    江迟迟:...

    这时,台上响起主持人的声音,仪式要开始了。摄像机一个个地架了起来,像机关枪似的,对准他们这群候选人。江迟迟赶忙把手机塞了回去,理了理头发,挺直腰背,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一系列漫长的开幕式、领导致辞后,终于开始先进人物评选活动。

    说是评选,其实组委会早就已经商量好了最终名单,只是在这个场合公布出来而已。主持人每念出一个名字,台下一阵掌声雷动,大屏幕上播着制作精良的小短片,绘声绘色地展示着获奖人的生平。

    江迟迟在心里默默数着,第五个、第六个...第八个、第九个...

    “接下来,是本场典礼最后一位获奖者。他们,是无畏风浪的守护者,是海岛上的第一道防线。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狂风暴雨,无论是静谧夏夜还是台风呼啸,他们都始终如一地坚守岗位,用专业和责任为来往船只指引方向,为航行安全筑起屏障。他们就是...”

    话筒发出刺耳的啸鸣,江迟迟心跳声喧嚣震天,她理了理衣袖,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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