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如果羊皮筏子消失了,筏子村的人,要靠什么而活?”
“靠意志和决心。”
黄河岸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河边步行,她的身上背着一只四方形的木筏,木筏旁边挂着一只沉沉的布袋,阳光投下的阴影将女孩笼罩在下。
离筏子村的村口还有不少路,女孩紧了紧背上的绳子,摇晃着身子继续往前走。每次走得头昏眼花,摇摇欲坠时,她深吸一口气,撑一段路。眼看又要倒了,再深吸一口气,撑一段路。
就这样,她在毒太阳下走了一段又一段路,走到了渡口,两腿一软,坐在了渡口的亭子里。
女孩名叫谢无常,从小生活在筏子村,家里人世代都是筏子客。
阿爹总说,筏子客是吃着阳间饭,走着阴间路。风里来浪里去,每次都是与死神搏命。就是这一只只的羊皮筏子,撑起了黄河上的长途贩运,一架最大的筏子要用六百多只羊皮扎成,能载一艘大船的货。顺着黄河的水飞流直下,日行千里,实在是快得不得了。
“羊皮筏子,赛军舰。”
就是这句话,断送了筏子村上百口人的性命。
宁国建国前的最后一战,有个紧急任务,要运送一批物资到黄河下游,当时如果用大船来运,至少需要一个月,但是用羊皮筏子,不到半月就能送到。有个将军前来征兵,把所有男丁都抓走了,那天村里的女人含泪送走了男人,女孩送走了她的阿爹和阿哥,可是这一走,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好在最后仗打赢了,大家也过上了太平日子。
可是筏子客,却快销声匿迹了,如今的筏子村,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如今唯一的机会,就是参加百舸争流大赛,让筏子客重回世人眼中,可光靠她一人,她连扛着羊皮筏子走几里路都艰难。
要是她再壮实些,阿爹会不会就让自己做筏子客?
身材消瘦的谢无常摇了摇头,因阿娘早逝,她又是个女孩,阿爹只让阿哥子承父业,没让她学做羊皮筏子,毕竟做筏子客太过凶险,横渡黄河时,不少村民葬身鱼腹。
小时候她不叫谢无常,她叫谢玲珑,被鲁家家养的戏班班主一眼相中,在戏班班主的忽悠下,阿爹送她去学唱戏。
头一次上台,鲁院外的儿子呆霸王说这小子真俊。
等稍大一些,她上台扮丑角,呆霸王夸她扮鬼扮得真像鬼。
等到十三岁,谢无常上台唱杜丽娘,呆霸王说,就是她了,我的第三房姨太太。
谢无常恨得咬牙,暗地里把他打了一顿,因此被赶出戏班。
阿爹无奈之下把她领到五猖庙,把她托付给了一个做傩面的怪老头。
傩面师人狠话不多,但是教起谢无常却异常耐心。
与其让人觉得可爱,不如让人觉得可怖,以后你就叫谢无常。
这是傩面师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只此一句,谢无常心甘情愿跟着傩面师当学徒,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师父还偷偷教了她巫术和傩戏。每年庙会时的傩舞,她跳得异常好,念咒、旋转、摇铃、吟唱、甩旗、点火,再难的仪式她都能行云流水般做完,每次把围观的村民吓得一脸白。
想着想着,谢无常一时忘了神,突然一拍脑门站起身,朝师父常驻的五猖庙跑去,心里暗骂:
谢无常啊谢无常,明日就是庙会,怎么此刻才想起来要去师父房间偷傩面和衣服。若是明日自己假扮师父露了馅,就等着被师父逐出师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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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猖庙内,供奉的是五猖神。五猖神的塑像为红、黄、蓝、白、黑五种,或圆睁双眼,或络腮短须,武士装束,个个手执短兵器,威武粗犷,看着就令人生畏。相传五猖从前为非作歹,之后改恶从善,被百姓宽恕还被敬之为神,人们为其修了庙,并规定四月十五为五猖庙会。
谢无常走到庙后的一间厢房内,房间的四壁上挂满傩面,她熟练地走到一个古色古香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张傩面,戴在脸上,顿时面目变得狰狞可怕。她看着镜子里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师父的玄衣朱裳,往身上一套,袖子遮住了手,腰间略显宽大,衣摆直接拖到了地上。她挽起袖子,用一根腰带束起衣身,长衣顿时短了半截,勉强凑合能穿,心想:庙会晚上黑灯瞎火的,谁会在意她的衣服。
就在谢无常脱下衣服,摘下傩面,放进柜子时,柜子动了一下,傩面凌空而起,挡在了谢无常面前。
伸手一抓,谢无常抓住眼前的傩面,一股拉扯感袭来,有人在跟她抢傩面。
“你是谁?”谢无常对着傩面脱口而出。
见没有回应,谢无常一把抢过傩面,迅速地放回抽屉,“砰”的一声拉上。
她死死地盯了抽屉片刻,没有等到任何异常,长吁一口气:“还好,可能是我眼花了?”
她起身要走,却听“砰”的一声,柜子撞到了墙上。
谢无常这才觉得不对劲了,刚刚不是自己眼花,是真的有东西在师父的房间里。
一念及此,谢无常看了看师父的桌案,随手拿起毛笔,画下了一张显形符,念咒驱动。
屋内毫无反应,谢无常灵眸一转,想是师父在房间里部下了一叶障目咒,让人看不见鬼域空间,一个解咒口诀念出。
日光一暗,白日里明亮宽敞的屋子突然变得异常昏暗。
幽暗的烛火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身形,那鬼赤裸着上半身,脖颈被项圈勒出一道道淤痕,一头乱发高高竖起,头颅却深深埋下。
“咦——”谢无常走近细瞧,垂花般低下的头猛然一抬。
一张俊美白皙的鬼脸仰起,在看到谢无常的刹那,变得又惊又喜,仿佛第一次看到人类。
呼吸间,鬼脸向她扑来。
一阵刺痛传来从她的脖颈间传来。
这只鬼,在咬她?
饶是谢无常神鬼不惧,也被吓得往后一跳,大退三步。
俊美的鬼脸往前扑来,却被项圈死死勒住脖子。
黑血从雪白的皮肤上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流下,终于不见他向前挪动半步。
濒死的绝望感迎面袭来,谢无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只有痛感,并无鲜血。
师父的房间里,为何会藏着一只鬼?
谢无常定了定心神,双目盯着鬼,跟他对峙着:“你,怎么会被囚禁在这里?”
烛光掠过他青玉般的面庞,那张堪称俊美的脸突然惨笑了一下,嘴角撕裂到耳根,仿佛要把她吃干抹净。
谢无常心神一颤,不敢再看。她慢慢地挪到书桌前,手里鬼使神差地画了一张问灵符。
还好她最近学会了问灵,只要贴上问灵符,这只鬼就得乖乖回答她的问题。
“是谁把你绑在这里?”
“一个怪老头。”
谢无常闻言,心中一惊,没想到竟是师父囚禁的这只鬼。
“他为何要把你囚禁在此?”
“不知道!”
谢无常思索了一会继续问:“你,有何特别之处?”
“怪老头说,有朝一日,我能统领鬼军。”
“鬼将军!”
谢无常几乎惊叫起来,在鬼界,大鬼小鬼恶鬼都不足为惧,只有这鬼将军,能号令千万恶鬼,是连通神之力的师父见了都要头疼的存在。难怪师父要将他囚禁在此,看来是想仔细研究。若是她能与这个鬼将军结成主仆契,日后她想要研究巫术,岂不是十分方便。
谢无常越想越兴奋。
“那怪老头可有与你签订什么契约?”
“没有,他只给我下了辟邪咒,让别人不能发现我。”
“若是有人想要与你结成主仆契,你要怎样才会答应?”
“只要那人能将我救出,我便答应。”
鬼将军话一说完,谢无常就收回问灵符,笑嘻嘻地看着他:“我是来救你的,若我救你出去,你能心甘情愿地跟我结成主仆契吗?”
那张俊美的鬼脸一怔,扭头冷哼一声:“不愿!”
什么?他刚刚明明说愿意的,真是口是心非!
“你知道,那个怪老头是谁吗,他可是远近闻名的鬼见愁,见鬼就杀,绝不留情。不像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巫女。这间屋子里囚禁过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左手边,就曾关过一只千年的女鬼,为了一个负心人杀害无辜,被那怪老头抓来封印记忆,变成行尸走肉;你右手边,曾被关过一只小鬼,专门吃孩童双目,被怪老头挖去双眼,砍下头颅当球踢……”
听到这里,鬼将军浑身颤抖了一下:“最后,那些鬼都怎么样了?”
谢无常指着墙上的傩面:“那些鬼最后都被封印在了墙上这些傩面里,变成了一张张粗糙、狰狞的傩面,日日被五猖神盯着,永世不得超生。”
谢无常本想编一些胡话骗他,让他心甘情愿地结下主仆契,其实从前她从未发现师父屋里有鬼。
谁知鬼将军信以为真,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愤怒,最后化为绝望。
谢无常心中的气消了一半,假装转身要走:“我明日就要去参加庙会,得赶紧去准备了,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想强迫,再见!”
“等等!”
“怎么,反悔了?”谢无常狡黠一笑,“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还没等鬼将军反应过来,谢无常已经割破手指,将自己指尖的血按在鬼将军的印堂上。
手腕被扼住,鬼将军将谢无常的手挪开一寸,目光森森地望着谢无常:
“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我知道,主仆契结成之后,我就要对你唯命是从,你若身死,我也会跟着消亡。所以,我要求你不能让我做违背道义的事情。”
“什么叫违背道义?”
“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等有违法纪之事!”
这鬼将军还挺有原则。
“好,我答应你!”谢无常答应得很爽快,毕竟,她只想要这只鬼来验证巫术,她的巫术只会救人,绝不害人。
人血化入鬼体,那张俊美的脸竟渐渐显现出温润的血色,有一瞬,谢无常仿佛见到了活的鬼将军。
于万军之中,一个身长八尺的俊美男鬼,长身傲立,眉宇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厉,一抬手,就将敌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覆灭,转身丢下一句:“哼,还是太弱了!”然后潇洒地走到谢无常面前,俯身行礼:“主人,我们走。”
“还不帮我打开锁链?”
被鬼将军一喝,谢无常回过神来,小声嘀咕:“想象跟现实果然是有差距啊!”她从师父常用的匣子里取出钥匙,锁链打开之后,鬼将军就消失了。
他这消失的速度,完全出乎谢无常的预料。
“见——鬼——了!”
谢无常皱眉说出召唤鬼将军的口令,那张俊美的脸迎着风冲进屋,用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她。
“跑什么,你现在是我谢无常的鬼奴,先帮我去办件事再走。”
看着鬼将军消失在眼前,谢无常拿着傩面和玄衣朱裳,关上师父的房门,双手合十默念:“师父,这只鬼是自己跑了,跟阿谢没有关系啊,切记,切记。”
她突然希望师父这趟远门走得远些,晚几月回来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