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雷云被击碎，一切重归安宁，微夷站在废墟间，怀中抱着失去意识的身体，天光洒落在她身上，照她如圣如神，视线渺远如高山远雪，覆落霜华点点。
“把她给我。”
楚怀生咬牙重复，一开口满是血腥味，才发觉嘴唇不知何时已经被咬破，鲜血随他前进脚步落在雪地，像梅花次第绽放。
意识像断了片般难以思考，楚怀生目光只死死盯着她怀中昏迷的人，一步一声道：“微夷，把她给我。”
那一刻，他顾不得考虑眼前人的实力一念足以将他粉碎。
他只想把阿琼夺回来，看她在床上醒来，醒来向他讨要约定的梅花。
他的阿琼在等他的梅花，在屋中休息，而不是躺在别人怀里生死不知，而不是在他眼前被人抽出魂魄，轻易碾碎，消散在他面前。
在走近之前，飞景横飞来拦在他的面前，微夷护着濯明的身体，微微摇头：“冷静些，她并非是……”
眼前的身影突然消失，下一刻扑上前来，目标直取她怀中人，微夷叹口气，只是轻微力量外放，就让他定在原地，即便如此，那眼中的深色恨不得将她当场吞并。
“……”
柳柔驾驶飞行法器匆匆赶到随园，所见便是狼藉一片中唯一站立的微夷，怀中抱着一个，脚下躺着一个，她问了声好，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被塞了个人过来。
“我去趟天机阁，这里你先处理。”
柳柔手忙脚乱接住濯明，瞥了眼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的楚怀生，猜到发生了什么，还是道：“道君，那个女孩……”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微夷只是道。
“傀儡咒？”她试探道。
微夷点头又摇头：“不止。情况复杂，等我回来详说，他也是。”
将飞景留下后，微夷转瞬消失原地，柳柔若有所思，叹口气后处理起后续。
*
濯明陷入一场梦，一场彻底的噩梦。
某一天醒来，她发现自己再也掌控不了身体，一个陌生的女人占据了她的□□。
那女人的魂魄并不强，她可以察觉到外面发生的事。她以为对方会很快被拆穿，但是没有，跟在她身边的时云轻易接受她的变化，看她长大的长老欣慰于她的“成长”，连被母亲称赞聪慧有谋的柳柔都被哄骗，她眼睁睁对方轻易用她的身份博取众人信任喜爱，而从始至终，没有人对她的改变提出疑惑。
他们乐见于“濯明”变得稳重，变得通情达理，变得善解人意。
乃至于被人认出夺舍后，后者仍旧毫不吝啬给予赞同。
明明知道她是个小偷，从白镜知到柳柔却还是对她和颜悦色，对她耐心相待。
濯明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如果没有那个小偷的对比，她不会意识到，那些加诸于她身上的偏爱如此轻飘飘，轻易就可以被覆盖。
她在自己身体深处惨笑，意识到原来自己如此讨人嫌。
如果她不是微夷的女儿，这世上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人喜欢她？
她反问自己，答案对她来说更加万劫不复。
因为她真的不是微夷的女儿。
魂魄沉溺于深海，被一种叫做悲怆的情绪填满，直到熟悉的力量击破黑暗，她重新感应到了四肢的重量。
她回来了。
濯明缓缓睁开眼，久违的阳光让她甚至觉得刺眼，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她第一次有种热泪盈眶的感动。
然后她听到一声呼唤。
“阿琼。”
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如此熟悉。
曾经将她救出幻象，曾经护她走过险境，也曾对她恶言相向，恨到同归于尽。
却也曾对着另一个女人说喜欢，抱着她走过月色，想要折下最美的梅花来讨她欢心，对着她唤出小偷的名字，期待另一人醒来。
仿佛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濯明抬手，将他猛然推开：“滚开！”
猝不及防下，楚怀生被推得踉跄，但他视线只是盯着苏醒过来的女子，那眼里没有昨夜所见清晰的爱意，只剩下纯粹的厌恶与冷漠。
面上的喜悦尽然消失，亮起的眼眸彻底灰暗，仅剩的希望被现实击垮，他站直身体，终于意识到幻想终究是幻想。
这具身体里醒来的人不是她。
“阿琼呢？”
床上的女子坐起身，听到他的问询，对上那双如同漩涡一同幽深的眼眸，不知为何有些发寒。
但她更多是愤怒。
“她死了！为自己夺舍付出代价，你看清楚，在这里的是我……”
未说话的话止于他突然爆起的动作，那双布满伤痕的手扼住她的脖颈，逼近眼前的是他阴沉的眼眸，周身冰冷至极，所见全然是恨意。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死！”
脖颈间的力道极大，她毫不怀疑对方真的会杀了她，不顾一切，就像在他恢复记忆之时，他如一团烈火，愤怒着要将一切焚毁。
“你们在做什么！”
柳柔一个转头就见到两人掐在一起，心脏都停了半秒，一个法诀将楚怀生从她身上拂开，还未松口气就见她的好师妹从床上跳起，飞景唤入手中，一剑就要朝着楚怀生方向砍去。
“……”
你们俩就不能安分一点！
袖袍一扫将剑气打落，下一刻已然出现在濯明身边，按住她的手腕，略一用力就将她制在原地：“师妹，注意身体……”
“你要阻拦我？”濯明不可思议回头，声音拔高：“他刚才差点杀了我。”
柳柔视线从楚怀生身上掠过，那一招虽然收敛力量，对如今筑基不久的楚怀生来说犹然不轻，他被震得半跪在地，低着头不发一言，浑身上下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这个反应……她上一次和林琼通讯，对方还在说着给他找了个老师，如今出现在这里，柳柔想到林琼给她留的消息，她最后的遗愿，一时棘手起来。
“道君要留他性命。”柳柔搬出微夷，却惹得她一愣后更加生气：“她不在这里？”
柳柔微顿：“道君另有要事。”
“在我被人夺舍之后？”濯明反问一声，看柳柔视线飘忽：“道君已经确认过你的安危。”
濯明看她如此，想到那个女人最后还在拜托柳柔帮忙，而她一口答应，登时便觉火起，一时似哭似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你们都喜欢那个小偷，不想我醒来对不对……”
柳柔听她如此，只觉得大脑都开始发晕，她这边安抚着，没注意到楚怀生不知何时自己起身走出屋室。
他对余下的闹剧不感兴趣，在醒来第一时间守在床边，他只是要确认，她还在。
哪怕柳柔告诉他，他依旧不死心，不甘心，非要让自己亲眼看着，让刀子隔开胸膛，在鲜血淋淋中分明。
他彻底确认，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已经在那具身体里彻底消失。
阿琼不在了。
楚怀生缓缓走出，迈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手扶住门才没让自己摔倒，脑中一瞬间闪过她倚着门，对他盈盈笑着。
就在昨夜，就在这里，他还想着以后会好的，哪怕任性一些也没关系的。
一手扶着门框，楚怀生忍不住将头贴过去，在昨夜她待过的地方，做着和她一样的动作，仿佛这样，她就还在自己身边。
柳柔在他醒来后告诉他，微夷没有杀她，事情并非是他所见那样，她身上有傀儡术，极有可能是触动了关键被灭口。
但那有什么意义呢，我的阿琼已经不见了。
伯仁已死，论罪何用？
不过是让活人心安。
楚怀生闭眼，心头惨然一片。
在了然夺舍之时未尝不曾预料到这一日，但绝非是在如此境况下，在我们刚刚表明心意，在我怀着对未来期待，在我不惜接受恶鬼的交易，也要你活下去时。
想到文清之，楚怀生睁开眼，那位邪君能从死亡中归来，定然了解死而复生之法。
一念起，楚怀生快步走到红梅树前，手掌触碰到梅树，无论怎样呼唤，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楚怀生想到文清之的话，他该等她炼化那颗元婴，但他等不了，一刻都做不到。
好在他记得位置，顾忌着惊动屋内两人，有隔音结界的情况下，楚怀生动作很快，指尖磨损鲜血，但他没有停止，只在看到熟悉的白骨时才露出喜悦神色。
手指触碰到那颗元婴前，楚怀生听到那个声音：“……你又有什么事！”
“阿琼不见了。”
楚怀生不肯用那个词，仿佛说出来，她就真的不见了。
“不见了你去找啊……”
文清之的声音似乎很烦躁，被打扰的恼怒在半句话出口时意识到背后的含义，转瞬变得声音更差：“谁干的？”
“微夷。”
楚怀生吐出一个名字，不出所料的名字。
文清之一顿，便听到他的声音，轻飘飘仿佛悬在半空：“你能救她吗？”
“微夷亲自动手，你当我是大罗神仙？”
“不是她动手，是傀儡术。”
“……”
文清之是明白，这家伙是认准她了。
这或许对她来说是更好的境况，不待她开口，楚怀生又道：“你能救她吗？如果不能，等微夷回来，我便告诉她。”
“……你威胁我？”文清之简直要被气笑。
楚怀生半跪在地，目光垂望被仪轨围绕着的那颗元婴：“是商量。微夷还会回来，你在这里不安全。”
“我需要更多信息。”文清之沉默良久后道。
“好。”
楚怀生没有继续，他跃出地坑，恢复原样，袖中藏着寄托着文清之神识的元婴。
一旦被发现与文清之的牵扯，摆在他面前便是绝路，但他已经无所顾忌。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做不到就随她一起去。
如此简单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