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唱曲儿的少年原是舞坊出身,最会察言观色,来东宫这些日子,虽未见过储君,却一眼识得门口那锦衣玉带气度非凡的女子就是他们这些人将要侍奉的主子。
只见那少年以袖拂面,一双含情的狭长眼眸立刻盈满水液,娇娇弱弱倚在李凭璋肩上,又不叫储君感到丁点负累,戚戚然开口:“殿下……殿下……这位大人好生可怕,殿下救我……”
周遭众人见他如此,纷纷反应过来,一时间,无人再在意一旁凶神恶煞的金吾卫统领,狂蜂浪蝶般涌来李凭璋身边,然而还未靠近,就被沈赫一脚踹开。
沈赫这脚一点都不收着力道,最先靠近李凭璋的那个已经趴在地上吐血,靠在李凭璋怀里的少年也看呆了,这下惶恐不再作伪,哆嗦着指向地上昏迷过去的少年:“殿下,殿下,他……”
沈赫步步逼近,少年心生恐惧,疑心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他不知这人是谁,可看他当着储君的面大开杀戒,全然不忌惮储君威严,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又不知该向谁求饶,慌乱中揪住李凭璋衣角:“殿下救我!”
“沈赫!”终于,储君发话了。
沈赫脚步一顿:“末将在。”
“你这是做什么。”李凭璋说着,伸出一双苍白纤弱的手,沈赫看呆了,却见那双纤弱的手扶起地上唯唯诺诺的伶官儿,然后轻声安慰:“无妨——吓到了吧?”
沈赫从未听过如此轻柔言语,顿觉怒火攻心,伸手向着少年抓去,却被风十一挡下。
少年再次娇娇柔柔伏在李凭璋肩头,凄然道:“殿下,殿下,沈大人要杀奴……”
李凭璋看向沈赫:“这里是东宫,哪容得你放肆?”
沈赫死盯着那下贱伶官儿搭在李凭璋肩上的断手,咬牙切齿:“殿下明鉴,护卫东宫是微臣职责,微臣只是觉得,这些人甚是可疑。”
李凭璋挑眉:“可疑?”
“你倒说说,可疑在何处?”李凭璋指着地上估摸着死透了的少年:“他?沈卿可审过了?”
沈赫:“未曾……可是,方才微臣见他突然靠近,唯恐他心怀不轨谋害殿下,情急之下才出手制止。”
“哦——”李凭璋理解地点头,对话停顿之间,她肩上那少年觉出一丝不对,还未想通,就听沈赫继续说:“还有殿下怀里这个,指不定也是刺客。”
少年脸色骤变,只听沈赫不紧不慢:“依臣看,殿下还是将这些人交给末将,待末将一一审问,再做决断。”
“殿下!殿下明鉴啊!奴真的不是刺客!”少年两股战战。
若是落在沈赫手里,岂不是不死也残?
可他还没攀扯到储君衣袖,长刀就横在了胸前隔开他与储君,刀锋距他不过寸许,刀背更是直接贴在了储君肩上!
风十一刚要动,又停下。
李凭璋说:“那就有劳沈卿了。”
扑通一声,她身边那伶官儿吓晕过去,沈赫收了刀,叫人将园子里这些人都关起来。
碍眼的人处理了,尸体也有人拖走,沈赫这才转向储君,假惺惺关怀:“殿下没吓到吧?”
李凭璋轻拂衣角,眼也不抬:“谢沈卿牵挂,本宫身体不适,就不多留沈卿吃茶了。”
沈赫笑:“殿下何曾留过我?”
李凭璋:“沈卿想留?——不急着回去给冯相复命?”
“他算什么东西?”沈赫右手撑在挂刀的腰间步步逼近:“倒是殿下,几日不见就佳人再怀,对待末将怎么不多情一些?”
李凭璋略略抬眸看他:“沈卿想本宫怎么多情?”
沈赫含笑将手搭在储君肩头,指腹虚虚按在细腻的锦缎上,学着方才那伶官儿的模样摩挲:“阿瑛只消给我几个好脸,同我多说几句话,离那些杂草野花远一些,时时能教我看见……”
习武之人耳力绝佳,风十一打了个冷颤,因主子没发话,只好忍着动手的欲望,走远了些。
沈赫已经做好被推开的准备,然而李凭璋竟一点不发火,反而蹙眉若有所思:“沈赫,你从前对我说过这些吗?”
两人同时陷入回忆,关于前世,李凭璋只清楚记得自己死后十年的事,沈赫登基后的一切十分模糊,只约略记得沈赫为君时荒唐暴虐,大臣劝谏他充耳不闻,任由其撞死在金銮殿,更甚时,因为太监踩到一株花就将其赐死。
今生几次交锋,沈赫虽不如前世残暴易怒,却难保不是因为如今身份不足以肆意妄为。
可是有些细节,李凭璋实在想不通。
李凭璋走神了,沈赫直勾勾盯着锦袍领口处半截纤细脖颈——自北巡那日,李凭璋推他入水,他已有数日燥热难免,每每阖眼,就想起轻若鸿毛落在怀里的瘦弱身躯。
“阿瑛。”沈赫恍惚着,回忆起前世梦里的人,他们对着桃树起誓,永结连理,阿瑛的手搭在自己手心,没有触感,却是他前半生所有的执着。
阿瑛说:“我已经死了,现下是个鬼魂,虚无缥缈,说不定哪日就烟消云散,你其实不必执着于同我有个结果,我们……我们本来就不会有结果。”
可是沈赫只有一根筋,阴阳相隔也无妨,强取豪夺也无妨,就算只是个虚无渺茫的梦也无妨,他只是想要阿瑛。
——沈赫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上辈子临死前,他把阿瑛的坟刨了,将阿瑛的尸骨迁到了皇陵,他那时候觉得虽然遗憾了半生,可是到最后他们同衾同穴,也算圆满了。
重生后最开始的半年,每次想到他能见到活生生的阿瑛,沈赫就激动得睡不着觉,恨不得立刻找到阿瑛,把她娶回家,可是现在找到了,阿瑛却不是上辈子那个阿瑛,她心机深沉,城府极深,待沈赫防备至极,他们之间隔了天堑,一句“四品武将”,李凭璋就成了高攀不上的天上月。
“有时我觉得……”沈赫本想说,既然是一场骗局,便不要叫他也重新来过好了,有前世相伴的二十余年,他已经足够了,骗局也无妨,总归他不知情,偏偏造化弄人,上苍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却是为了告诉他真相。
沈赫正说着,张濂来了。
张濂有事禀报,听说殿下在后园,自行寻过来,结果就看见沈赫和殿下靠得很近,贴面耳语着什么。
近来殿下宫里收了许多新人,沈赫同殿下之间非同寻常,张濂心下清楚,见此低头行礼,称有要事禀告。
沈赫还在,张濂是在犹豫能不能当着他的面说这事。
李凭璋叫他说,张濂于是开口:“护城河里捞出来几具尸首,泡了太久面目全非,仵作验尸后,发现了汝阳王府的腰牌。”
沈赫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岂不就是当初初见李凭璋时那几个刺客。
当时李凭璋下令一个不留,是因为查了也没用,如今再抛出这么一个引子……
脑中出现一个猜测,沈赫蹙眉看向李凭璋,一时间有些诧异。
同时,储君刚回京时多次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
渐渐地,长安城里出现流言蜚语,说汝阳王府逼储君退位不成,贼心不死,仍想篡位。
汝阳王世子怕极了,好些日子不敢出门,后面又打听自己送给东宫的两个伶官儿现下如何,有没有赢得殿下欢心,本想命他们给殿下吹吹耳旁风,谁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自己那两个皮娇肉嫩的伶官儿被殿下送给杀神沈赫了,如今生死不明。
汝阳王也坐不住了,火急火燎找到冯微安,问他之后怎么办,当初他们确实派人刺杀李凭璋,那些也确实是他汝阳王府的人,可是,派出去的都是死士,有来无回也是常情,所以,根本没可能佩着汝阳王府的腰牌招摇过市!
偏偏,这道理谁都懂,可是这盆脏水跳进黄河也难洗清。
冯微安摸着胡子:“王爷稍安勿躁,兴许是意外。”
这话不过是宽慰,朝局之上风吹草动都有征兆,哪有什么意外,分明是储君不满意他们如今的退让。
汝阳王黑着脸:“今日捞上来的是汝阳王府的人,明日就能是冯相府上的人。”
冯微安沉着脸,半晌道:“无妨,这大祁的皇位还没换人坐,殿下身子本就不好,明日的事情,谁料得准呢?”
汝阳王:“你是说……”
四目相对,冯微安的目光意味深长。
这日早朝没什么要事,只有礼宾院掌事禀告了过几日设宴款待暹罗使臣的事,李凭璋坐在龙椅下首,环顾殿内:“众卿,没有其他事情了?”
静了会儿,张濂举着象牙笏走出,扬声道:“前些日子,有人在河里捞出尸首,报给了大理寺,大理寺查验至今也没什么下文,不知有何进展?”
大理寺少卿李义光在上峰示意下弯着腰走出来,躬身道:“回禀殿下,那几具尸体现下还在大理寺,至今无人认领。”
“无人认领吗?”张濂看了李义光一眼,意有所指:“还是李大人有所隐瞒?”
蟠龙阶上,储君没说话,张濂继续说:“微臣听了一些坊间传闻,虽是道听途说,然而众口铄金,未□□言中伤君臣之谊,微臣斗胆奏明,请殿下明鉴。”
到此时,朝堂之中气氛已然凝结,就连张太傅也面色凝重,连连咳嗽,然而张濂不紧不慢,掷地有声。
“微臣听说,随那几具尸首捞上来的,还有汝阳王府的腰牌,李大人可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