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岁宁已经把后院修整出来了,她和迎冬想试着种些容易长成的蔬果。
她们当年在明霞宫里挨过饿,生怕什么时候又被人软禁了,没得吃食又要饿肚子。
地打理出来后,她到集市里逛过,或许燕楚以游牧为主,集市上卖乳酪的反倒是比较多,她找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有人卖种子。
她正为这事发愁,听到谢执玉这般说,就跟瞌睡了他马上递来枕头似的,是以并未推诿,抬头仰起脸细声问:“你方便帮我找些菜种吗?”
“种子?”
这是谢执玉意料之外的回答。
越岁宁飞快地眨了眨眼,找了套说辞:“我看书上说,为君者,不事农耕,不知民之苦。左右我现在在燕楚整日无事,便想试着学习耕种……”
谢执玉不禁哑然失笑,越显跟他那只知贪图享乐的父皇委实不一样。
“好。”
“多谢。”顿了顿,怕他觉得自己麻烦,越岁宁犹犹豫豫地问,“可以多给我些品种吗?”
“当然可以。”谢执玉答应得很果断。
越岁宁喜出望外,看着他笑了下,水涔涔的眸子映着水光,就像微风荡漾的湖面,闪着粼粼金光。
信源从外头回来,正好看见太子殿下和谁围在火炉子前说着什么,两人有说有笑,太子殿下的唇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他好奇地站在回廊上踮起脚探看。
看到越显的那一刹那,脸色陡然间便垮了下来。
越显怎么又来了!
他很生气,越显□□成性,豢养娈童,名声极其不好,从回京的路上就变着法勾引太子殿下。幸好殿下定力深厚,才没教他蒙骗了。
结果到了燕京,他还不死心。
此时此刻两人凑在一处说说笑笑,太子身姿如松,坚韧挺拔,越显小巧玲珑,含香带怯,倒真让他瞧出几分郎情妾意来。
所以等他碰到云章的时候便忍不住说起此事:“太子都二十一了,怎么还不娶太子妃?”
云章:“……”
“太子生得这般好看,迷恋他的人成千上万,他为何看也不看?”信源越想越不踏实,“你看咱们东宫,别说宫女了,就连鸿影都是公的。我怀疑,这儿的蚊子都是公的。”
其实东宫不是一直便如此,早几年时跟别处一般,也有宫女伺候。可是殿下十六岁那年,有个胆大妄为的宫女竟然趁殿下读书之时主动贴近……自那以后,殿下便将东宫的宫女都驱逐出去了,至今五六年了,仍是一个女子没有。
非但如此,他跟在殿下身边这些年,更知殿下洁身自好,未曾对哪个女子示好相交过。
这哪像个正常的成年男子?
此前忙着治理朝政,他还可以安慰自己殿下是公务繁忙。自从越显出现,他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殿下对他未免太好了些。
“之前在路上他们风流一场便罢了,现在到了燕京,若是让人抓住把柄了可如何是好?”
云章重重叹了口气,歪了他一眼,“你再胡说,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去殿下那里请罪。”
信源被他吓了一个激灵,当即眼疾手快地捂着嘴,见云章没有动手,这才小声说:“本来就是这个理,你想,人对一件事情、一个人付出的时间、精力越多,便会越上心,越难舍弃。”
云章心思粗,没他想得细腻,听了他的话,这回倒没有一口否认,想了片刻,才幽幽地说:“殿下最上心的是国事,他心里装的都是燕楚。”
信源便知这人注定是不能跟他感同身受了,他长叹了口气,拂袖走了。
他犯愁,殿下一日不成婚,他就愁得厉害,生怕他被越显给带歪了。
*
行火节将至,朝廷上的事情闲了下来,皇帝很有孝心,常到长善宫去给太后请安,陪她用膳下棋。
太后二十一岁便做了寡妇,辛辛苦苦将他们兄弟拉扯大,扶持他坐稳皇位,指点他东山再起,外人夸赞她风华无双,有惊世之才,只有他知晓母亲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
燕楚好不容易翻了身,她却已年迈,深受病痛折磨。楚帝心里不好受,只要得闲便去陪伴老母。
太后作为一个寡母,早年带着两个孩子,为了立威,也为了少惹是非,平日里不苟言笑,言辞亦少。母子俩经常坐着吃完一顿饭,都说不上三句话。
可这几回过去,郑国王姬萧清漪在长善宫里,有她陪着,太后倒比平常话多些。
太后出身郑国,当初他们母子能扳倒李治甫稳坐朝堂,郑国助益不少。萧清漪是当今郑帝的独女,论辈分,叫太后姑祖母。
太后远离故国已久,心中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萧清漪的到来对她而言也算是一种慰藉,便时常传她入宫伴驾。
萧清漪今年十七,生得很娇美,从小受到良好教养,为人聪慧又温婉,时常入宫陪伴太后,与她说这些年郑国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些日子太后与她日日相处,倒觉得她也是个不错的好孩子,孝顺体贴有分寸。郑国送她来的意思,萧太后仔细想想,也能明白几分。
郑国只是个弹丸之地,近些年天灾不断,导致国力衰微,独木难支。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他们送来了萧清漪,若是能与燕楚结为姻亲,能为郑国争取到更多的支持与庇护。
太后虽心知肚明,但对她而言,最后谢执玉愿意娶谁,未来的燕楚皇后是否出自她的故国,她都不会去左右谢执玉的想法,她此生已过得很是艰辛,只希望后生晚辈能快活一些。
不过快活归快活,该提的她还是得提,明霁如今是该要说个太子妃了,总为了忙朝政不提成亲的事情也不是回事。
她二十一岁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寡妇,明霁身旁连个侍妾都没有。
她斟酌了下,便跟楚帝道:“今年行火节的时候,就让大臣都携带家眷进宫来,也该给明霁相看个太子妃了。”
提起这个,楚帝也觉得头疼:“除非把折子贴在那些姑娘脸上,不然他怕是不会多看的。”
太后便苦着脸问:“那你打算给他相看谁?”
楚帝闻弦音而知雅意:“我倒是觉得清漪这孩子不错,知书达理颇有舅父的风姿。不过,我们看好了没用,说到底还得太子点头。”
太后道:“过了行火节,在宫中给那些质子质女开授课程,到时候把清漪接到宫中来,到时候他们经常见面,培养出感情也容易些。”
郑国是她的母国,萧清漪知根知底,跟明霁两人站在一处就像一对璧人,看上去就赏心悦目。
萧清漪回到崇礼坊,侍女琼枝面上带着笑意,帮她解开身上的披风,端来热水为她洗脸。
“萧太后今日又着人送了好些礼物过来,她对王姬很是喜爱呢。我猜着,她心中定然对你还是满意的。”琼枝郑重地道。
萧清漪叹气,“姑祖母再满意我有什么用?这么多天了,明霁哥哥何曾正眼看过我?”
“王姬生得这般美,天底下的男子谁不会为你动心?萧太子要帮着楚帝打理国事,太忙了,所以无暇顾及你。”琼枝道。
萧清漪的心沉了下去:“要是感情的事情全然看脸就好了,母后冠绝京都,父皇不照样置她于不顾,偏宠奸妃吗?”
萧清漪面色凝重,郑国朝政现在在奸妃手中把持着,朝中大臣见风使舵偏向奸妃和四皇子,若非几个老臣拦着,他们恐怕早就废了王兄的太子之位。
王兄的处境举步维艰,如果她不能嫁给谢执玉,争取燕楚的支持,他或许会被他们害死。
起初打算讨好明霁哥哥时,她还有些难为情,王兄和母后把她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地养大,到了成婚的年纪,却要学着去讨好人,为自己和王兄奔前程。后来到了燕京,看到姑祖母,那种彷徨与酸涩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姑祖母当初面临的情况比她要严峻得多,她现在至少性命无虞,可姑祖母那时国内奸臣虎视眈眈,外面强敌环伺。
那般艰难的境地,姑祖母都挺过来了,她又有何不可?
萧清漪从脖子上取下王兄送她的玉珠,送她来燕楚王兄的话言犹在耳。
“清漪,燕楚太后是咱们姑祖母,你去了那里她一定会庇护你,到时候让她给你挑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莫要再回这个是非之地了,永远不要回来。”
最危险的时候王兄送她出来逃命,她又怎能真的弃他不顾?
她将珠子捧起贴在脸侧,鼻尖涌起淡淡酸楚,过了许久,她才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揩了揩眼角,轻声道:“我听说明霁哥哥回燕京的路上跟云秦太子两人同吃同住,很是要好,我想去看看他。”
她还打听到,朝觐当日,姑祖母私下将越显叫来长善宫,是明霁哥哥亲自过来将他接走,为他解围。
明霁哥哥对她不热络没关系,那她去迎合他的喜好、结识他的朋友、讨他的欢心好了。
只要能救王兄,怎样都无所谓。
*
越岁宁挖了一下午的地,累得腰酸腿疼,迎冬心疼她辛苦,在集市上买了新鲜的羊肉,她站在廊子上笑眯眯地说:“咱们今晚上吃羊肉锅子,吃了暖烘烘地,你写字就不冷了。”
越岁宁躺在躺椅上,看着外头的夕阳,十分惬意享受,她说:“都听你的,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她就这点好,不挑食,有得吃便心满意足。
歇好了,她挽起袖子打算去膳房帮迎冬烧火,刚起身,听到外面传来叩门声,她起身跑去开门,嘎吱作响的院门被拉开,她险些被门外站着的人晃了眼。
女子姿色倾城,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尽显柔情。一袭粉裙轻摆,步伐轻盈,宛若工笔画里飘下来的神妃仙子。
越岁宁当日面见楚帝时见过她,识得她是萧太后的侄孙女,郑国那位金尊玉贵的王姬。
却不知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她脑子转得飞快,自己终日跟迎冬深居简出,应是没有开罪她才是。思及此,她面上堆起笑意,道:“王姬。”
萧清漪看到她也是微微一愣,她布衣荆钗,身上还有劳作后留下的泥土,看上去质朴无华,倒不像一国太子。
萧清漪怀有目的前来结交,自知本心不正,有些心虚,见他如此随和,心下稍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越太子。”
越岁宁此时看她其实心有警惕——虽与她一般都是质子质女,但她毕竟是萧太后的侄孙女,如今是燕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贵女。
与她云泥之别,想来不该有交集似的。
萧清漪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依旧笑盈盈的,抱怨一般道:“我来燕京许久,一直未曾来拜访过你,真是失礼。”
说话倒没有越岁宁想象中的骄矜傲气,越岁宁的警备之心放下些许,侧身让出一条路:“王姬客气了,进来坐一坐吧。”
她以为萧清漪只是来客气客气,未必会进来坐。这些日子倒也有人来找她,不过都是为了走个过场。她是云秦的太子,他们明里不说,但暗地里都鄙夷瞧不上她。
“不了,我说几句话便要走。”没成想萧清漪果真只是站在门外,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只篮子,递给越岁宁:“我家厨娘做了些郑国特有的糕点,带给你尝尝。”
越岁宁接过篮子,道了谢。
萧清漪秀眉轻轻蹙起,一脸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道:“有桩事,我想请你帮帮忙。”
“何事?”
萧清漪便道:“马上便到燕楚的行火节了,我想给姑祖母绣个万寿八宝如意屏风,但我郑国不重视女红,我的手艺将委实上不得台面,所以想请教你随行的侍女,可否指点我一二。”
越岁宁便唤来迎冬,将事情原委说了,问她的意思。
迎冬闻言,心里高兴着呢,她读书写字没有天赋,看一会儿便头疼,可手上功夫厉害着呢。做饭、绣花、锄地干得又快又好。
被郑国王姬这般一说,心里别提多自豪,便忍不住道,“这有何难,若王姬不嫌弃,有空便过来我教你。”
此话一出,她立马后悔,但反悔已经来不及了,萧清漪立即笑着点了点头,感激道:“多谢迎冬姑娘,要是你不答应,我还不知道找谁帮忙去。”
迎冬瞥了眼越岁宁,见她微微颔了颔首,要拒绝的话就咽了回去,她认真道:“好啊,我先绘些花样,改天你过来挑挑要绣什么样式的。”
彼此有了约定,再说话便更方便了。
萧清漪走后,主仆两人拴好门,提着食篮一路小跑回厨房。迎冬利落地揭开食篮,用银簪一个个验过去,每只糕点都验了,银簪还是亮锃锃的。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越岁宁轻戳了下她的脑门,笑了笑。
迎冬把簪子插回头发里,笑吟吟地捻起一块糕点放嘴里:“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越岁宁坐到灶前,拨了拨灶膛内的火舌,若有所思:“你说她来找我们做什么?”
她们有什么值得她结交的?
迎冬愣愣的:“不是为了让我帮她绣花吗?”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越岁宁手托腮,眼睛里映着火光,亮亮的,“萧太后恨死了云秦人,她找我们帮忙绣屏风,不是有意给她添堵?”
迎冬还真不觉得,她吃完一块糕点了,又捻了块:“她不告诉太后是我们帮忙不就好了。”
越岁宁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正要开口继续分析,迎冬嘟嘟囔囔道:“我的手艺这般好,她找我帮忙有何奇怪?”
“你看你寻常穿出去的衣裳,哪件不是样式好看,花纹新鲜,针脚密密的,走出去谁不夸你衣裳漂亮。”迎冬不满地说。
越岁宁便不再惹她,顺从地点头肯定她的手艺。
次日一早,越岁宁跟迎冬很早起来,打算去外头酒楼吃馋了很久的早膳,结果刚出崇礼坊,却碰见好几个别国的质子。
为首的正好是邬商序。
邬商序这人很直率,对她的厌恶从不加掩饰,每每在路上遇到必然是横眉冷对,眼珠子都快恨出来。
她只当没看见,拉着迎冬打算绕过去,没想到今日邬商序却铁了心跟她过不去,她往东,他也往东,她向西,他长腿一跨,也挪到西边。
两个来回下来,越岁宁便明白了,这人是故意来找茬的。
“不知邬兄找我何事?”越岁宁抬起头,看向他。
司徒羡出来做和事佬,牵了牵邬商序的衣袖,道:“邬兄有话好好说。”
没想到邬商序却拂开司徒羡的手,将他挡去一边。司徒羡佯装劝了两回,便不再上千了,皱着眉退到一边安心看戏。
邬商序双手环抱在胸前,将越岁宁上下打量了几眼,眼神里满是质疑和不屑,轻蔑道:“你还真是有能耐呢,竟能让萧王姬对你礼待有加。”
他昨天晚上约了司徒羡几人喝酒,刚刚出门看到越显院门口有人站着,他驻足多看了几眼,没想到那人却是郑国王姬!
萧清漪初到燕京那日,他便挤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惊鸿一瞥,如见天人。
可是后来他几番示好,王姬都对他爱答不理。昨日她站在巷中,跟越显在说什么,他虽没听见,可她笑得那般开心,离那么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中阵阵刺痛,辗转反侧了一夜,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非得让越显吃点苦头。
话音刚落,却见侧边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几个人,提着发臭的潲水向她逼近。
她闻到气味儿,立马警觉起来,在潲水泼过来的时候拉着迎冬利落地往旁边闪去,那潲水泼在墙上,溅射出来,倒是大半都洒在了邬商序身上,他登时就要上前去跟越岁宁理论。
司徒羡赶紧上前去拦住,西周太子周应宗老早就觉得司徒羡假清高,看他不顺眼了,便道了句:“司徒兄,没看出你竟然是个活菩萨呢,成天的在这里当好人,不累吗?”
梁夏二皇子夏云骁觉得一众质子里,就属周应宗像个没脑子的傻子,嘴似火炮,也不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知怎么当上太子的,便冷眼刺了几句回去。
周应宗听不得别人阴阳怪气,便叫嚷得更大声了,上前退了夏云骁一把。夏云骁也不是吃素,往后退了两步,刚刚站稳,便撸起袖子推搡了回去。
这下就跟点燃了炮仗似的,周应宗满面通红,冲上去就要打夏云骁。
越岁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景,叹为观止,深觉还是赶紧溜了地好,免得引火烧身,可她刚打算走,邬商序满眼喷火地拽着她的袖子,令她挣脱不开。
那边几个人打得眼睛都红了,也顾不得对面的人是谁,见人就推,见人便搡,越岁宁跟邬商序无辜被卷进来。
迎冬见势不好,赶紧上去拉架,她当然是向着越岁宁拉偏架,越岁宁还趁乱狠狠踩了邬商序两脚。
巡防的卫队上前才将他们拉开,打到最后,周应宗和夏云骁伤得最重,越岁宁有迎冬护着,他们到底对女子留了下手,她只是头发散乱了些。
几人被带到楚帝殿前。
楚帝看着下首几个鼻青脸肿的少年郎,一时语塞,都是有头有脸的王孙公子,当街聚众互殴简直有辱斯文,除了没动手的司徒羡,其他人都被罚写十遍《道德经》。
明日这时辰交来殿上他亲自查验。
越岁宁站在那里听楚帝训人,心里哇凉哇凉的,这下手都要写断了。
等楚帝训完人了,她走在几人最后出御书房,走了没多远,就见谢执玉站在拐角处。
越岁宁怔在原地,下意识摸了摸因为打架而变得松松垮垮的头发。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要如何反应,她只觉得这般面目,其实不宜去见谢执玉。
她抬手想把头发重新梳一遍,可头发打散梳起来很麻烦,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被打傻了吗?”谢执玉笑笑,“还不过来?”
“哦……”想赖也赖不掉,越岁宁只好朝他走过去。
谢执玉站在原处,将她上上下下扫了眼,这才微微叹了口气,说:“能走能跳,看来没受伤,白为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