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迟到了，抱歉。

    是坐车过来的。不，不用拉开窗帘，这样就可以…我们开始吧？

    是有一点紧张，不过没关系。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问题，但它让我觉得很害怕。

    我觉得…我能看到我丈夫。他去世了，可是他还在家里。他还在家里。

    不仅是感觉，我能看见他。他就在那里，像以前一样坐在沙发里看书，打游戏，或者在书房工作。他会和我说话，对我笑，问我吃饭没有，甚至…有时候他会抱着我。

    每天，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我本来以为这是幻觉，可是他的样子、声音，还有习惯，都太真实了…太真实了。他已经死了啊。

    不，不是幻觉！我碰到过他，他抱我的时候，他的手很冷，身上的血很粘稠，血一直在流，流到我手上…我能感觉到。我是不是疯了？

    第一次见到他，大概是…一周前。那天是他的葬礼，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觉得很累，头也很疼，想在沙发上休息一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感觉有人把我抱起来，上楼梯，放到一张床上。我闻到那个人衣服上的味道，是我丈夫常用的香水味，他的触感也很熟悉…我想睁开眼睛看，但是怎么都睁不开。我听到我丈夫的声音，他说：睡吧。我以为是做梦。

    再睁眼的时候，我下意识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房间没有开灯，很黑，窗帘也拉上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太困，忘记自己走回房间这段记忆了，但是我躺在那里，感觉好像有人在我旁边，在黑暗里…甚至，甚至能感觉到他在看我。

    我很害怕，我以为是小偷，但是房间里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躺了很久，然后才鼓起勇气下床把灯打开了，什么人都没有。

    那天以后，我就经常能看见他，在家里。他像以前一样，一样和我说话，对我笑，连细微的表情都和以前一样。他提醒我穿拖鞋，吹头发，吃饭，出门随手带垃圾，有时候还要和我吵架…我都快要相信他还活着。

    有一次，我忍不住去抱了他，他笑了，也抱了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还问我：怎么啦？

    他…他的身体好冷，我感觉身上湿湿的，低头一看，他的衣服都被血染红了，腹部有一个血洞，血一直在往外流，一直在流…好像无穷无尽一样。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他在看着我，我好害怕，我推开他想去开灯，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灯开了之后，他就消失了。

    地上有血。那不是我的幻觉，真的有血。我拿纸巾去擦，但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是他抱过我，拍过我的背，他对我说了好多话，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他是不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因为我才让他无法安息？

    好…好，我会的，我会去试试的，谢谢您。

    好的，我们下周六再见。

    我走上前，替林小姐拉开咨询室的门，她轻轻地朝我一点头，露出一个礼貌而疲惫的微笑。我目送她走出门口，黑色衣裙包裹下的身形纤细柔弱，她的脚步很轻，很快就离开了。

    我拉开窗帘，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几分钟后，林小姐的身影出现在路边，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她身前。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下来，为她拉开副驾的门。过了一会儿，林小姐坐了进去，男人把车门关上，回到车里。车开走了。

    我回到座椅上，任由午后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暖洋洋地洒进房间，脑海里浮现林小姐的脸。那是一张标准的秀美的脸，没有化妆，眼底一片疲倦的青黑，脸色非常憔悴。

    不可否认的是，她说的话让我的心头一紧。从我执业多年的经历来看，这种情况并未罕见，丧亲后的创伤反应会引发幻觉，有时是听觉，有时是视觉，甚至触觉。而在她的叙述中，这些幻想近乎真实。她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具体，像是她真正地经历过的，而不是臆想。

    这种“真实感”令我担忧。这种状态明显超越了一般的创伤性应激反应。她不仅“看到了”她的丈夫，甚至与他发生了接触。更重要的是，她在灯下看到了血迹。这样的幻觉往往意味着更深层次的问题，我或许应该建议她去医院进行神经影像学检查……

    但是…我回想起她在叙述时那哀伤又惊惧的神情，她痛苦地询问是不是自己让丈夫无法安息时那双泪水涟涟的，美丽的眼睛，她颤抖的纤细的双手。我发现自己无法完全否定她的感受，甚至隐隐觉得，或许她经历的真的不只是心理问题。

    我是无神论者，并不相信所谓的“灵异”事件。但在注视着那双漆黑的蒙着泪水的瞳孔时，我竟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她提到丈夫的死，说他的腹部有一个血洞…什么样的死因会在身体上造成一个血洞？

    从衣着和谈吐上看，林小姐应该家境很好，她的言辞得体，逻辑清晰，虽然外表看起来脆弱柔顺，似乎快要被丧偶的悲伤给击垮，但防备心很强，而且很谨慎。从和她短短四十五分钟的相处中，我能隐约察觉到，林小姐应该是个极度聪明且理性的人。

    但她却在叙述到拥抱丈夫的情景时忍不住痛哭起来，秀丽的脸庞呈现一种歇斯底里般的痛苦。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我没来由地觉得，她的那种深切的恐惧似乎并不只是因为看见了不应该存在的人，或是被丈夫惨烈的死状吓到了。

    我独自坐在咨询室里，享受着日光，桌上的记录本摊开着，笔尖停在最后一行。我迟迟没有写下结论。从业这么多年，我也见过形形色色很多人，听过许多离奇曲折的故事，我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什么人产生兴趣了。

    但是，这个女人，我翻到咨询表的第一张，仔细地看了看她填写的资料，顺着漂亮的字迹，找到她的名字——林理。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