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蒲他们这群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又什么都觉得不满足。一会儿看着家里富的人家的孩子蹦着进了校门，就探进脑袋瞧瞧，又缩回头来，像怕被大门挤着似的。一会儿看天上月亮，就使劲儿跳，结果满头是汗，自己一扑空，跳河里去了。一时听见外面买菜的和卖菜的讨价还价，最后定了两块三毛钱，才肯离去。刚静一会儿，又听见西边穿大棉袄卖冰棍的叫，东边又有给订奶的送奶的来了。
春天。刚过了冬，还穿着棉袄的对温度不敏感的人们在地里忙活着。地离家挺远，就顺便在地里搭个瓦房，装个电灯泡，就当是地里的家。这里河多，交集着，挖几步路就到地里了。
秋蒲之所以喜欢这个村子，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黄土崖。
水多，这里自然也就成了一个鱼米之乡。大河环绕在村子旁，衬得村子像个小岛一样。西边，是巨大的梯田，孩子们在梯田上跑，一连踩坏好几棵庄稼，大人们见了，生气地说：“搁哪干嘛！饭量倒挺多，踩坏了庄稼，看你吃啥！”不一会儿，就看见孩子裤脚湿淋淋地回来了。
眼下雨季将到，空气潮湿着，一切都是湿的。
秋蒲此时正站在大河边上，望着暂时春回大地的天空。
二
秋蒲一推开家门，眼下一片灰暗。
只见那灰白照片挂在墙上，周围摆放的是盛开着的象征纯洁、神圣的黄色和白色的花朵。
父亲跪在照片前，痛哭流涕，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平时，秋蒲是很少看见父亲这样哭过的。
照片上的，是爷爷。今天是他的祭日。
爷爷是很久以前的村长。他整天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条缝，慈祥的笑容盛放在脸上。
他管理村子井井有条。有哪家丢什么东西了，他总是前往来找，好像丢的不是别人的东西，而是自己的东西。找到后，他会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递给失主，失主见后，连连道谢。
爷爷是因为秋蒲上学而离开人世的。
家里穷，当村长又赚不了几元钱。当时，十来块钱能买两大袋米。
为了秋蒲上学，爷爷努力工作，结果得了重病，把身子累垮了。等到病好时，秋蒲本应上一年级了。
过了几天，爷爷又说，自己年老啦，趁还能走，去自己家一个亲戚家看看。父亲母亲倒也同意，让爷爷自己一人坐船走了。就是沿着村外的这条大河走的。
父亲母亲就天天给爷爷写信，可没有一封回信。母亲说：“叫你让他别去，你非得让他走，这下好了，老人家把身子累垮搁那了咋办？”“我也没法，这人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了。”
后来终于等到一封回信。上面写着：那老人家身体健康，平安无事。可这却让父亲母亲更加担心起来。
在爷爷走后的第30天，爷爷回来了，被人背着回来的。
父亲背着爷爷，顿时心底一颤：爷爷轻的像一张纸！
前段时间，秋蒲光和叶子玩。叶子上学，放学了，他经常把学到的知识教给秋蒲。
爷爷回来了。手里攥着这一把钱，有一百来块。
那个亲戚说：“这老人家，到他我们家赚钱，天天捡垃圾，一天至少两万步，他最老，但他捡的最多。我们都劝他别捡了别捡了，他非得捡，又把身子累垮了。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当我们走时，他又偷偷跑出去，捡了好几袋垃圾，赚了十来块钱，他说，要给秋蒲交学费，都这么大了，还不上学，可惜！我们从没见到过这么爱孙的老人……”
秋蒲上学后不久，爷爷就离开了人世。
那承载爷爷梦想的大河，至今奔流不息。
三
秋蒲和叶子，五年小学，都是同班同学。
叶子家是黄土崖较富的人家。每次见着他，身上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虽然有时玩得太疯，把白褂子整成黑褂子，但第二天，身上又白白净净的了。
他父亲掌握着黄土崖唯一一家饭店。一顿不贵，一道菜加米饭才五元钱。秋蒲常常在叶子家吃饭，吃的大汗淋漓，看着就香。
叶子的财富是无人能比的。他拥有全村最好，最优质的文具，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具。门口挂着两个镶嵌着黄铜的大灯笼，显示出这个家的高贵来。路过的都禁不住停下来看看。
他还拥有一辆滑板车。那是他父亲给他的生日礼物。这里很多人连生日都过不起，更别提礼物了。
有了那辆滑板车，他整天上学骑着它，学会后，骑得更潇洒了，使得村里其他小孩都羡慕不已。一会儿来个急转弯，吓得其他上学的屏住呼吸，生怕他掉下来，好像是自己在滑一样。但叶子笑笑，往空中一跃，就滑向了学校。
叶子不仅是最富的，成绩也数一数二。他平常作业不咋样，稍有不慎，作业本就被老师撕个精光。因为他不是忘了一两道复杂的题（谁也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故意不写），就是算错数，要么语文上再给你来上几个拼音写错。但一到考试，他就神一般考个满分或是全班第二，从没下过优秀，让同学羡慕地不得了。
他挺开朗，是和秋蒲同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那种好朋友，跟这里孩子一样，就是富了点，让别的孩子跟他玩时有些窘迫。
叶子以前瞧不起任何人。只要他获得什么东西，绝不分享给任何人。免不得有几个消息灵通的，跑过来一阵喊爹，一阵讨要。可叶子就是不给，说：“你家那么穷，还跟我要！”后来，他父亲知道了，把他绑在大树上，拿着赶牛的鞭子，狠狠地抽他，抽完了，又骂了一顿。其他孩子就过来看。叶子恼了，竟解开绳子，飞奔过去，吓得那些看热闹的一阵跑。
他跟秋蒲成朋友，是有原因的。叶子谁都不怕，但除了他父亲，就是怕水。他常常因为怕水而在大家面前出丑。这里到处是河，游泳应该是黄土崖谁都会的，但叶子不会。他从小怕水，看了好多电影上淹死人的场面，害怕了，就不敢去大河边一点。
一年级放学了，他就跑出教室疯玩，跑着跑着，跑到了大河边上。而他却浑然不觉。突然，他脚下一踩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他大声喊救命，可没人路过那。紧张的他连老师上课讲的防溺水都忘了，一直往上扑腾，活像一个出来透气的鱼。见还没人，他就彻底失去了希望，任由自己沉入水去。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学游泳，这样起码还能往岸上游几下。
秋蒲出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蹦出来的，反正就是往河边跑，一个猛子扎进去，往前游。直到了叶子那停。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好像在执行一个万分紧要的任务——其实真挺要紧的——钻下水去。他闭上眼睛，摸索着，却没碰到一丝叶子的身体。在河里，传出阵阵低鸣。
秋蒲猛地张开眼睛，看了一下，眼睛进水了，难受地让他不禁去揉眼睛。他沉入水中。摸索着，想在最后一刻救出一条人命。他终于摸到了一件衣服，使劲儿往上一拽，叶子连人带水地出来，全身湿淋淋的。紧闭着双眼，身上一道道血迹，是被河里的一些尖东西划破的。
叶子他父亲来了。看着秋蒲，他突然跪了下来。从没见过一个大人给小孩跪下的。
这一天傍晚，在霞光下，在大河边上，两个男孩正在河里游动。
四
可是，有一天，秋蒲叶子他俩闹事了。
上学时，一下课，男孩们就从桌洞里拿出珍藏已久的晶莹剔透的弹珠，飞一般跑到外边沙坑上，用手指挖上几个洞，便弹起弹珠来。秋蒲和叶子他俩也参加了。在玩弹珠的时候，不免别人有几颗比自己好看的弹珠，于是自己就想要。
以前，秋蒲是全校拥有弹珠最多，最好看的人。叶子见了，心里不服气，便也找他父亲买了好几颗，颗颗圆滑透亮，还在这一个像花纹一样的东西，衬得它更好看了。
弹珠在小卖铺一毛钱一个，而带花纹的一毛五一个。秋蒲见了，直接拿出自己的零花钱来买，不过也就几块钱，买上几个，钱就没了。但日积月累，手里的弹珠就多了起来，个个透亮。叶子比他更狠，直接叫他父亲论斤买，第二天，裤袋里一抓就是一把，把其他孩子羡慕得不轻。
弹珠是靠运气，也靠眼和手。画个大圆，往里弹珠子，谁用珠子把对方的珠子弹出圈外，那些弹珠就归他。叶子运气不好，一输一大把。看着别人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愤恨交加，恨不得直接把弹珠给甩到他脸上，然后再送他扇一个耳光。
秋蒲几乎把叶子的弹珠输光了。连叶子父亲也觉得儿子光要弹珠，要把他家败坏了。
当秋蒲又把叶子的弹珠弄出圈外时，叶子要揍他，他就说：“我救了你的命。”让叶子揍他都不好意思。
放暑假了。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在校园里走，一出校门，就狂奔起来。秋蒲几个继续玩弹珠。这次，秋蒲又一口气弹了好几个珠子，有其他人的，也有叶子的。叶子恼了，揍他，他还是说：“我救了你的命。”但这着已经不管用了，叶子上来就是一巴掌，把秋蒲揍倒下去。接着，叶子勒住秋蒲的脖子，使劲儿往下一弯腰，秋蒲头朝地，正好砸在一个石头上，额头和鼻子里流出鲜血来。秋蒲被这一连串打呆了，摇摇欲坠地起来，向叶子跑。跑到了，一脚踹开，又绕到叶子前边，攥紧拳头，对着叶子的胸脯又是一拳。叶子躺倒在地上。秋蒲爬到树上，看着叶子。只见他又站起来，猴子一样爬上树，一脚又把秋蒲踹飞下树去，气喘吁吁地又躺下来。孩子们看着热闹，看着头破血流的互相仇视的两人。
警察来了。他竭尽全力将两人分开，把他们绑起来，像押犯人一样把他们押到家里去。秋蒲他母亲见了，也不狠打，只是骂上几句，随即又安慰起他来。而叶子他父亲却让他去玩弹珠，玩得越久越好。这显然是反话，可叶子还是乖乖去了。后来，叶子跑远了，父亲却着急了，骂了几句，冲出家门，才知道叶子跑秋蒲家睡了。他进了秋蒲家，不说废话：“不就几个弹珠吗，至于吗？都快把咱家毁了，你以后再玩，别玩这种败家的玩意儿，知道了吗！”叶子回家躺床上以后，偷偷哭了。
第二天，只见几个男孩蹲在一起，形成了一道优美的风景。
五
过年了。
各个家里都忙活着。平常玩得疯的孩子也回家了。不时会有几个小孩端着盆子，或者举着信，在土路上跑着，跑几个来回，居然出汗了。
每个家里的孩子都被父母支使着，他们好像很愿意被支使，忙的不亦乐乎，一会有人说：“看看你大姑擀面杖用吗？要包饺子呢。”一会又有人喊：“去刷刷锅去，要用。”已经有人家在杀猪了，猪叫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把该留到除夕再放的鞭炮提前放了，噼里啪啦一阵响。
当然，过年要花钱，钱这东西必须准备一大笔。秋蒲家逮了几条肥美鱼，卖了；一亩地白菜，卖了；刚弄好的饺子馅儿，卖了，这样一笔下来，能赚不少钱。
现在就只剩肉了。得要猪肉。这里的人喜欢吃肥肉，是因为不常吃肉，谁都顾不得这肉好不好吃，做好了就往嘴里扒。父亲想，得买个大肥肉，这几天光让秋蒲干活了，得让他好好吃上一顿。不能让他再从叶子家饭店吃了，最近这开店的老头子为了钱，连质量都不管了。还要棉袄，没棉花，没法做棉袄，就不暖和。
反正，对秋蒲一家来说，钱就是命。
但裤袋里没钱。翻箱倒柜，钱没找出来，倒是找到了爷爷的遗物。一张卷轴，画的画，挺好看。一块怀表，挺老旧，上面镌刻着“上海”二字，东方明珠闪闪发光。
看着怀表，秋蒲潸然泪下。爷爷在世时，说了要把他送给他当期末考试奖品的，可爷爷却再也无法等到颁奖那一天了……
只见那怀表摆放在桌子上，在别人眼里是普通的表，但在秋蒲眼里，却是爷爷。爷爷在怀表的镜子里微笑着看着秋蒲。
终于有人来了。他看了看，好像看中了这块表似的，在与父亲讨价还价。
秋蒲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爷爷了，虽然若隐若现。
那人提着怀表，走了。
这个春节，秋蒲闷闷不乐。叶子叫秋蒲出去放烟花，天上开花，还可以连导线。
在除夕夜里，他饭都没吃，像平常一样，回到了卧室，睡觉。
早晨，起床干活。
中午，回家吃饭。
晚上，上床睡觉。
每天都是这样，再无以前的欢笑，再无以前的玩耍。叶子很是奇怪：秋蒲怎么不来玩了呢？
秋蒲这样过了一个冬天。有一天，他父亲终于把他叫到屋里，问：“你咋了？”
秋蒲不说话。
父亲继续问，且多了一分严厉：“问你呢，咋了！”
秋蒲还是不说话。
父亲踹了他一脚，直踹到肚子上。秋蒲就直接跑了出去。
父亲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飞快地跑出家门，走了。
晚上，父亲回家了。他见儿子已经睡着，就把东西轻轻放在床边。
第二天，秋蒲起来一看，发现怀表就在他的身旁。他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倒挺疼。
他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微笑着，但眼里已经泪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