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一毕业就入职了图远公司。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就怪了——热的要死的早上。

    蝉儿都没了声音，缩在树叶里乘凉，阳光炙烤的空气都发生了变形，远处是看不清的崎岖。

    到底是什么鬼天气，一大早气温就直逼35度，夏夏心中心中叫苦不迭，脚下的步伐却不敢停留，一出门便如走进了火焰山般，热的人喘不过气来，刚走了两步路，还没挤上地铁，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而这还是早上。

    她不喜欢夏天，所以高考后她义无反顾的背上行囊去了东北，后来她也不喜欢冬天了。

    还记得校招前一晚，妈妈打电话过来，带着试探而又卑微的语调问道：“明天图远公司就要去你们学校招聘了，你可一定要去，这可是我们省最好的公司了。”

    “知道了，知道了。”彼时的夏夏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只一门心思的信了学校的鬼话“先就也再择业”，毕竟，工科，女生，找工作简直是难如登天。

    见惯了“我们不招女生”，“我们这里比较辛苦，不适合女生”的公司，夏夏几乎对就业失去了信心。

    宣讲会上，图远公司的宣讲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把在场所有人都说的一脸懵，不多时，便顺利淘汰了一波幸存者。

    而夏夏就是那个不幸者，她家离省会挺远的，方言也不太一样，所以她只能听懂一些，大概40%，微懂。

    再后来，几经辗转，比如图远公司偷偷寄来了三方协议，并且不通知任何人，三方协议被同名同学拿走，并且联系不上，以及快递险些丢件，差点延误了寄回时间等等一系列问题后，她终于顺利的签上了图远公司。

    后来她才想明白，这是老天爷想救自己。

    不过，此时坐在会堂里签约的她还满心欢喜，满眼期待，满脑子进水般，笑得灿烂。

    再往后是一系列培训，军训，轮岗，带教。

    她第一次想提桶跑路就是在军训时。

    众所周知，正常的军训只发生在上学期间，但不正常的军训会发生在人生中的任何时候，比如现在。

    在每天气温直逼40度的七月底，夏夏和一众同事被大巴车拉着，送到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军训。

    手机是要被收的，公共电话是没有的，要不是一块来的还有男生，夏夏真的以为自己被卖了。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公司领导可能并非人类。

    很快，她就经历了第二次，还是在军训。

    军训基地的空调是坏的，只能制热，不能制冷，外面38度，室内40度，开窗有蚊子，关窗是蒸笼，夜里站岗成了最抢手的工作。

    她们辗转难眠，她们夜不能寐，她们只能流窜在水房与宿舍之间，对的，宿舍里甚至没有卫生间，她们采用最原始的方式降温，所以，她们挨了入司的第一个考核——深夜外出，违反军训作息管理办法。

    没有手机，身处深山老林军训基地的几个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叫苦无门，想辞职都找不到人力，无论如何都得挨到军训结束。

    不过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更令人绝望的是，空调坏了，需要换新，换新需要走流程申请，负责此事的老师饭都没吃写了份申请更换的说明，公司很快来了回复：请补充该空调以上信息。

    夏夏打眼一看，好一张祖宗十八代调查问卷，包括物资编码，产品序列号，制造商，品牌规格型号，生产日期，采购日期，使用日期，产品验收单，验收时间，验收人，使用人，管理人等等一系列信息。

    老师笑得灿烂，在一声声“行，行，好，好，行，好”中挂断电话，敲键盘的手指也换成了中指。

    终于在历时三天，收集完这个空调的祖宗十八代信息后，老师再次提交了更换申请，并且拍着胸脯向几人保证，明天一定给你们换个新的。

    众所周知，立flag一定会触发百分百打脸被动，果不其然，老师被打脸了，以一种很吊诡的方式，这天下午，公司回复就到了，上面言简意赅：该空调不满足《生产性办公用品报废条例》，请说明损坏情况，是否无法开机，或无法制冷/制热，如有请附图片说明。

    很明显这个空调能制热，所以不满足更换条件。

    带队老师实在没办法，给几人安排了台陈年老风扇，转起来，真的如大风车般“吱呀吱呀呦”。

    虽然风扇不能制冷，特别是在40度的高温天气里，除了“唱歌”毫无作用，但是她也算急员工所急，解决了员工火烧眉毛的问题，所以她申请了日常奖励，获得了月度绩效加20块的奖励。

    当然夏夏宿舍8人，除了站岗的两人外，其余六人每人绩效扣100。

    “到底还是开公司挣钱。”在听到这个荒诞的消息时，八个女生竟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

    所以说，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军训还在继续，已是八月，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比往常工作的还卖力了不少，夏夏仰天长啸：“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室友悦悦道：“你是牛马，人家是天龙人。”

    军训的分班是按身高分的，夏夏凭借着160的绝世身高，分到了女生八班，最矮的那个班，成了班里最高的那个，所以她成了班长。

    教官是个干瘦黝黑的年轻人，不高的身材上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说起话来抑扬顿挫，颇有一种喜感。

    夏夏不敢笑，因为离得近。

    站军姿是最难熬，在一个更加晴朗的午后，军训第五天，一个瘦弱的女生率先晕倒，教官早就见惯了这些把戏，一边派人送她去医务室，一边抑扬顿挫的呵斥道：“真晕是头重脚轻脸着地，像你们这样，一看就是装晕还怕疼。”

    “那我要是敢脸着地晕倒，你别管我是不是真晕，以后能不能不军训了。”一个白白圆圆的女生问道。

    教官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女生立马悻悻的缩了缩脖子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夏夏眨巴眨巴眼睛，避免汗水流进眼里，心中一阵后怕，还好刚才自己晚了一步张嘴。

    队伍里又恢复了安静。

    军姿站到第五分钟，这个女生又忍不住，打了报告，问道：“教官可以翻个面吗？”

    “还想晒得均匀是吧？”教官的语调在最后两个字上有点飘，所有人都趁机笑了起来。

    “不许笑。”教官历喝一声，“向后转——让你们换面晒！”

    瘦弱的女生喝了支霍香正气水便被送了回来，军训还要继续，休息时间，有人在地上画了个星星月亮的图形，嘴里念念有词的说要求雨。

    一群唯物主义战士，终于接触起了封建迷信。

    果然，信仰不诚，是会遭报应的。

    军训十五天，滴雨未下，甚至没有阴天。

    夏夏也是回去才知道，今年大旱。

    瘦弱的女生自此便体弱多病，再没有跟着队伍训练过。

    只有吃饭时才会回到列队。

    夏夏也想生病了。

    吃饭是场更痛苦的旅程，所有人必须站着先唱司歌，对的，图远公司还编了首司歌，凭借着极其扭曲的调子与极其拗口的歌词，为难的所有人多饿了一个小时才吃上饭。

    多饿一个小时是最小的代价，因为除此之外，还附赠站一个小时军姿，少一个小时午睡，没有时间洗澡等等代价。

    新同事对公司的感情-10086。

    唱完司歌，便来到了最后的感恩时间，在一声声感天动地，感谢公司，感谢父母的感恩声中，夏夏终于感恩戴德的吃上了第一口饭。

    从此彻底沦为了牛马。

    回到公司，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所有人都被生活折磨的狼狈不堪，一群宛如逃荒者的年轻人坐上了回乡的大巴。

    透过窗子，夏夏惊恐的发现，有些人抱着教官哭的伤心，嘴里念念有词的分明是“我舍不得你。”

    教官也红着眼道：“以后有机会常来。”

    夏夏吓了个激灵，一把拉上窗帘，生怕再被拽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时候。

    悦悦也看到了恋恋不舍的几人，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回到公司，人事通知，15天的军训不列入正常出勤，算缺勤，并且抵扣年假，所以没有高温补贴。

    好消息，夏夏刚入职，没有年假，坏消息，一个月发了1800的工资，夏夏一个月房租800，押一付三。

    眼看培训教室里，所有人都面露难色，不时有人拿着电话出去，夏夏也终于缴械投降，给妈妈打去了电话。

    听到工资的瞬间，爸爸就忍不住，吼了一声，“什么破公司”，并且建议夏夏辞职考研。

    妈妈却不赞成，更大的声音吼道：“研究生毕业了去哪？咱们省就这么几个好公司，考了研还不是要回来！”

    爸爸不再说话，妈妈叹了口气安慰道：“都是这么过来的，忍忍吧，等以后就好了。”

    挂了电话，夏夏便收到了妈妈的转账，入职一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想哭。

    一旁的悦悦也看着手机红了眼，小声道：“我想辞职了，夏夏。”

    “辞职了干嘛呢？考研吗？考研然后还不是得来这？”夏夏重复着妈妈的话。

    悦悦吸吸鼻子道：“那我考教资。”

    一旁的短发女生道：“那你还是别辞职了，老师也军训。”

    “那我考公。”

    “公务员也军训，所有国企都军训！”

    三人一时相见恨晚，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