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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君一览

    谢览等待着姐姐的画开拍。

    拍卖的过程无聊又刺激,令人昏昏欲睡的拍品和愈发高亢的报价声纠缠在一起,总归不让人高兴。

    谢览自认没什么艺术细胞,看不出这些艺术品的美与丑。他漫不经心地想,只要最后能拍到姐姐的画就行,至于今天怎样出现在这里又怎样结束,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谢览面容俊秀,带着一丝稚气。可能是为了掩盖这丝少年气,他戴了一副银边眼镜。镜链随着他指尖力气的加大而轻轻晃动,折射出耀眼的光。

    ——他的指尖一直搭在镜链上,不,是捏住镜链。骨节处的皮肉泛着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压制什么东西。

    很快就可以带你回家了,姐姐。

    世界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急匆匆的,一闪而过。谢览下意识望过去,用目光迫切地寻找。可是他找不到,目光所至之处,再也没有那人的模样。他有些懊恼。

    镜片同时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陌生身形,下一秒又消失不见。

    谢览很淡定,即使他什么也不知道,本来应该惶惑。那么,现在要不要配合呢?

    他惶然回首看这个突兀的形象。她没有身体,只有一颗头颅,倒吊着,睫毛纤长,眼睛里像有一团火在烧,明亮的,不屈的。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垂下来搭在谢览的肩膀上,好像他长了一头长发。

    更重要的是,和他长得很相似。

    谢览又疑惑了。

    那人头与他对视一眼就不见了。人头呢?抿着嘴、目光坚定的人头呢?谢览眼前渐渐模糊。他双眼紧闭,煞白着一张脸大口喘息,脸颊泛起红晕。台上的拍卖仍在继续。

    谁会将人头扔在他后面?他试图思考,却无法找到答案。谢览蓦地生起了些烦躁心思。他猛然睁眼,一时适应不了明亮,又被刺痛闭上。

    再次睁眼,却是直接换了一个场景。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先因为眼前的人愣住了。

    “姐……姐?”我是死了吗?谢览有些迟疑,但更多的是惊喜。但是喜悦没有冲昏他的头脑。他想:为什么顾知坐着,却比我高那么多?

    谢览的姐姐叫顾知,她是那种乍一看冷漠,实际上温和贴心的人。艺术方面的天赋为她点亮了“忧郁”,让人忍不住想把她圈在家里呵护。

    ——这一点,姐弟俩都遗传母亲。

    顾知对谢览很好,是打心眼里疼这个弟弟。谢览也喜欢顾知,整天姐姐长姐姐短,誓要做姐姐最好看最可爱最让人羡慕的乖巧小尾巴。

    在谢览心里,姐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但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外出采风的路上被残杀,甚至在她死后还猥亵了她。

    能再次看到姐姐,谢览真的很惊讶。但是他并不感到奇怪,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好不容易才见到自己思念的姐姐,怎么可能感到恐惧?

    “姐姐在,微微想吃什么?清淡一些的。”顾知见谢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以为他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体情况,道,“微微发烧了,现在只能吃清淡的食物。”

    “……”谢览愣了愣,忽略掉脖子上的阵阵痛感,噘嘴卖萌撒娇一条龙,“不要喊我微微!”

    “好,听我们阿览的。”顾知纵容他,“阿览休息吧,注意别受风,不然头要更疼了。”

    ……头?谢览目送顾知离去,有些迟钝地想:发烧了……怪不得他的头那么疼。

    头?

    谢览打了个激灵,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脖子以上。

    空空。

    这时他才感到一阵剧痛袭来。脑袋从脖子上跌落,谢览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手中的刀,那刀锋上尚凝着薄薄的一线血光。

    握着刀的苍白修长,衬得这刀又凶又恶,似以饮血为生。

    他惊醒。

    “醒了啊?喝水。”沈执翘着二郎腿,边啃苹果边说话,十分没有礼貌,“你晕倒了。”

    谢览摸了摸额头不按很疼按了更疼的一块,不说话。

    沈执见他这么动作,诚恳道:“那是我把你送医院的时候不小心磕出来的。你不会计较吧?”

    谢览沉默。

    沈执大概自己也觉得这么欺负人家没意思,“咔嚓咔嚓”啃完苹果就把它扔进病房垃圾桶。洗完手后他看见谢览黑黝黝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略微思索知道了谢览什么意思,没好气地说:“你那画买下来了。赶快喝水吧,明天去我家取。”

    谢览默然无语,但还是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水杯。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手软,杯子还没送到嘴边就全洒了。

    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挺无辜,也不出声解释。

    沈执被这态度气笑了:“顾先生真是金贵。”

    谢览顿了顿,一双冷淡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沈执。短暂安静后,他垂眸道:“倒也并非如此。”

    沈执没看到谢览的神情,只见他眉目低垂,看上去十分乖顺。两厢无言立了片刻,沈执又倒了一杯温水:“我喂你。喝吧。”

    其实沈执不用管到这里,毕竟谢览和他没有关系。但是他还是做了。

    “……”谢览没应声,只是微微倾身,待嘴唇覆上杯沿、稍稍润了润后就睁着一双写满无辜的眼睛看着沈执,示意自己喝不了了。

    沈执觉得这家伙比副队家的猫还懒。他任劳任怨地将杯子再倾斜一些,方便谢览吞咽。沈执做好了被娇气精小公主挑服务态度的准备,但谢览只听话地喝了半杯就停下来,根本无所谓态度不态度。然后这人就跟成了哑巴一样,只安静地看着沈执。

    跟看不够似的。

    沈执不自在地远离他,却没料到离远了眼睛会看到自己更多,放下水杯后他顿觉手脚不知道怎么安放。

    谢览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尴尬,深黑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尴尬到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待够了以后,他说:“我要洗澡。”

    “你的行李在我家,你现在没法洗。”沈执看见谢览脸上带着点嫌弃的表情,觉得这人好像刚刚才有了人气。

    不过人不人气的跟他又没关系。

    沈执抱着有些恶劣的心思戳破了谢览想洗澡的小泡泡。

    “哦。”谢览慢吞吞地应,抬头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又道,“那我去你家。现在。”

    沈执不想听他说话,很熟练地抄起被子就盖住了谢览的脑袋,语气熟稔:“你嫌什么嫌?继续睡觉,现在十一点了,明天出院。”

    “别盖我。”谢览掀开被子,神色恹恹。他不高兴道:“脏。”虽说如此,还是躺下了。

    沈执没心情跟他掰扯这个。他现在看着自己那好像不受控制了的双手和想法,满脑子这他妈到底什么事儿。他见谢览好歹闭上眼睛不哼哼唧唧闹着要走了,转身就离开了病房。

    谢览睁开眼,幽深的眼睛看着沈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站在病房外,沈执神情严肃地从相册里找到谢览昏迷时他偷拍的照片,然后把这张照片发在自己小队群里,紧跟着又补了一句:“是不是很眼熟?”

    本帅才不胖:执儿!这是父皇的新儿婿吗?

    本帅才不胖:执儿!父皇想你想得好苦啊!

    芝兰玉树szd:沈执你……

    妹妹永远十八岁:沈执你……

    智商担当:……

    沈执怒:???我问你们眼不眼熟,你们干什么呢?胖安!回去我就给你买奶茶和炸鸡!

    本帅才不胖:执!你好狠的心!

    芝兰玉树szd:是谢览?几年不见,越长越好看了。

    沈执:谢?

    芝兰玉树szd:对啊。你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那事儿过后小孩特黏你,改名都是你陪同的。

    沈执:什么事?我什么时候陪同的??

    妹妹永远十八岁:我作证。邓雅姐说的是真的。

    智商担当:我也作证。

    本帅才不胖:+1,挺楼上。

    沈执与墙,对面茫然。

    他什么时候接过关于这小孩的任务?他怎么不记得?

    不去管群里的轰炸,沈执一脸失忆人士的不解:怎么回事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世纪迷惑。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沈执回到病房,话题中心已经睡了。额发凌乱,脸色苍白,嘴角勾着一抹笑意,不知道做的什么美梦。

    沈执看着他,看久了自己也犯困,于是在床边随便找了块地就趴着睡下了。

    床上的人眼睫挣扎了片刻,睁开。他目光清明,是在装睡。

    谢览看着沈执,伸出手,怜惜地抚平了他皱起的眉头。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试探他有没有睡着。

    沈执没有任何反应。

    谢览下床,试图把沈执换上去。

    沈执在谢览指尖摸上他脸的时候就醒了。不过他没声张,想看看谢览到底想干什么。

    结果却发现他就是想让他上床。

    沈执非常感动。

    他吃力地配合谢览,把自己一点点抬上去。

    沈执恨自己那么重。

    听听小孩的声音!都喘粗气了!

    安稳躺好后,他感觉谢览坐到了床边,略微急促的呼吸打在他脸上,让他有点痒。

    他想干嘛?沈执满脑子问号。

    谢览在床边怔坐片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和沈执就差一个突然低头的距离。

    他猛地弹开,坐回原位后又有点欣喜。他想了半天,还是顺从了本意,和沈执睡在一起。

    病床是单人床,不大。好在谢览少年身形,能睡下。

    他看着沈执,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爱和依赖,还有藏得更深的惶恐与不安。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笨拙但温柔地搂住了沈执的腰,白净面上全是羞涩与不好意思。

    脸上飞起云霞。他看起来很害羞,脸很红,还显得很兴奋。

    这个拥抱是他能想出来的、最能直接表达依恋的动作。

    谢览就这样睡着了。

    沈执一脸惊恐。

    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抱住他?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他真的是沈执而不是沈执的副人格吗?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小谢为什么这么自来熟?

    刚才那个脸红可爱的一定不是小谢!明明他拿的是娇气但高冷的人设!

    沈执无力思考。他把谢览的手臂取下放好,迅速爬下床,把自己塞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弱小,可怜,无助。

    谢览知道沈执没睡着。他是故意的。

    他记得沈执说的那句“顾先生”。他讨厌他。

    谢览觉得这不公平。明明他还记得两人过往的一切甚至是沈执之后的事,而沈执却连自己后来改名了都不记得。

    真的一点都不公平。

    他等着沈执睡着,等着他清醒又装睡,等着把沈执换上床,等着自己委委屈屈地趴在床沿。

    他宽宏大量,不跟沈小狗一般见识。

    嘁。

    “26号病床……病人怎么坐在椅子上?家属呢?”查房的护士小姐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沈执睁开眼,只见坐在椅子上的谢某冲着自己无辜地笑。

    沈执无言,一个人扛下了护士小姐教训的所有。

    目送护士小姐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沈执松了口气。

    不过怎么感觉消失得有点奇怪?沈执想。他还没怎么思考,就听见谢览也跟着叹了口气。

    沈执的想法被叹气声打跑了。不过没关系,他乜着眼睛看向谢览,心中好笑:叹气还跟着他,一唱一和的。

    ……夫唱夫随。

    沈执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词。

    他吓了一跳,连忙把这个想法赶走。

    怎么回事?沈执有些不解。

    不会喜欢上谢览了吧。沈执想,那这可糟了。

    他有喜欢的人了,小时候的,不过他一直记不得那人什么相貌、何种习惯。

    该当是非常好的。

    虽然知道自己不能不守夫德,但沈执还是感觉有点甜,谢览这么做,看着又可爱又听话。

    莫名其妙。心跳怎么比谢览抱自己的时候还快?

    奇怪。

    “今天天气很好。”谢览出了院,看向明净如洗的天空说。

    沈执没搭他茬。谢览也不恼,像小鸭子跟在母亲身后那样跟着沈执走。

    “是谢先生吗?有人让我交给你一封信。”一个小女孩举着信问谢览。

    谢览愣了一下,接过信说了声“谢谢”。

    “谢先生不客气。”小女孩笑眯眯道,转身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什么东西?”沈执走了几步发现谢览没跟上,回头看见这人和一小姑娘说话,还接过来一张纸。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没有时间。

    一封信。或者说一张纸。

    谢览看着它,像看什么怪物一样。

    阳光炽烈却苍白,照在谢览看过信后的面皮上,留不下半点暖色。

    薄薄一张纸却像凌迟的刀。谢览恍惚觉得,有什么锋利的东西从他胸膛处的皮肉一直剜到心口。

    涌出发黑发臭的血,去洗流脓不愈的疮。

    他来不及去看沈执是什么样。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要是生命就此了结,倒也是一场值得欣喜的重逢。

    谢览抬脚迈入会场。

    会场内部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窃窃私语。这让谢览想起在飞机上做的一个梦。

    也是在此地,但这里的人对亚洲人很是歧视,并屡次把他们赶出去。不过最后他还是躲在欧美人中溜了进来,并骗过了四个正在巡逻的保安一样的人。而且梦里的他没有钱,只能躲在他张开双臂都抱不拢的柱子后面偷偷给姐姐的画拍照。

    不过这和现实的他没关系。

    顾知的画是一片山水,鸟鸣花香,林叶簌簌。谢览取走画,总感觉事情有哪里不对。似乎这件事的走向本不该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

    他思索着走过斑马线。他守规矩,为了安全,甚至在绿灯亮了几秒后才走。

    余光瞥见一辆车,他没在意。

    车子由远及近。

    他看到景物迅速变换。痛感直到他倒在地上时才匆匆传来。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喊谁,但是他没想起来,也没法喊出来。

    最后只是颓然闭上那双不久前还映着小桥流水的眸子。那时的它们盛着柔软的笑意。

    死亡重复上演。

    谢览头痛欲裂。

    他清楚地感知到一段陌生的记忆正强硬地进入他的脑海,可他一点也不想接受。

    他厌恶那些记忆犹如人们厌恶一切脏污事物,可它们却像无孔不入的苍蝇一样不顾他的意愿就要钻进来。

    沈执突然开口:“微微。”语气亲昵,像多年老友一般。

    谢览一怔。

    沈执也愣住了,不信邪地再开口:“微微。”

    谢览疑惑地看着他。

    沈执喊完名字后面色微变,片刻后又道:“抱歉,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控制不住。”

    更怪了。

    谢览现在无心想这些。他拿出眼镜,戴上。

    谢览长相偏冷,丹凤眼,薄嘴唇。银边眼镜为他添了些冷意,从原本的严格向不近人情迈进了一步。玻璃珠似的眼睛掩在镜片之下,斗争后的痛苦也敛了七分,只留下三分潮气,叫人疑心他刚刚哭过。

    “沈执。”

    “嗯?”沈执一愣,下意识微笑着应答。应完又觉得不对:谢览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谢览没向他解释,只是道:“救我……姐姐。”

    沈执没说话。他本来心里就因为刚才的事乱糟糟的,现在又听小谢直接放弃了自己,于是收了笑意,话语几乎没过脑子就问出了口:“我凭什么要帮你?”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心疼了一下。好像有人在质问自己,你又为什么这样折磨他?

    沈执无处反驳。

    谢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里希冀的光灭了。他不无勉强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沈执刻意偏过头,不去看他。

    “信你看了吧?”没低落多久,谢览提起另一件事。

    “看了。”

    “有想法吗?”

    沈执干脆道:“一个傻逼。”

    “……”谢览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顿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沈执转过头看他,莫名觉得这笑容有点苦。

    苦瓜的那种。

    他不想看小谢这么笑。

    谢览笑够了,道:“我知道你来的目的。销毁他,对吗?”

    沈执避开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是。”

    “我帮你。”谢览没有强迫他,神色有些黯然,“现在可以了吗?”

    沈执没听明白:“什么可以了?”

    “救我……姐姐。”

    救你姐姐?沈执心中生了一股怒气,废了好大的力才把自己想说的话压了下去。

    我救你姐姐,谁来救你?

    沈执记不清两人这次重逢的初见了。他只记得他那时的情绪。

    害怕,恐慌,紧张,焦虑。生怕这个看上去苍白又脆弱的家伙碎了。

    他笃定自己同谢览一定有牵绊,但他想不起来。

    他的梦里开始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总喊他哥哥,每场梦里都很乖。

    可他看不见小孩的脸,正如梦里除了黑影,只余白雾。

    “你们怎么确定他一定会在这里出现的?”谢览问。

    “不是我们确定他会在这里出现……”沈执犹豫了下,还是告诉了他实情,“是我们确定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沈执看见谢览陡然僵硬。

    “怎么了?”沈执关切地问。

    “没什么。”谢览垂下眼帘,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他就是我。”

    “我知道。”沈执说,“你准备怎么处理……他?”

    谢览的眼睛看起来很忧伤。他对沈执的答案有预料,但真的直接听到,却还是有难以及时收束的难过。

    “不难,难的是怎么找到他。”谢览道,“他……有些负面,猜疑心很重,有很大可能不会出现。”

    “这个问题咱们先不谈。”沈执压下心头那股气,耐心地问,“你准备怎么处理?”

    谢览不说话。

    良久,他开口: “我答应过你,不会骗你的。”

    又是垂着眼帘,一副任人欺负的小媳妇模样。沈执不打算放过他,步步紧逼:“你是不是要把自己杀了?”

    他怎么知道的?谢览有些迷惑,但当下之急是先稳住沈执。他面露难色,最终拗不过沈执,撒娇似的轻声道:“你在的时候,我不会和他同归于尽的。”

    沈执呼吸一滞。

    两人面对面,窄窄的天地间、方寸里,沈执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谢览眼尾下方的泪痣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动摇了,沈执想,他动摇了。

    眼前的人温和低顺,试图用语言蛊惑,减轻结果的残忍程度——即使他还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残忍。

    谢览没怯懦,沈执先动摇了。

    片刻后他道:“去取画吗?”

    谢览反问:“一起吗?”

    “嗯。”

    “好。”谢览有些欣喜,“……现在?”

    沈执看着他,只觉得好像。

    “对。”

    *

    画取回了,沈执却不那么高兴。

    谢览不理他了。

    也不能说是不理,反正对他疏远了许多。沈执合理怀疑,他就是不想还钱。

    “他大概后天就来了。”谢览突然开口,有些欲言又止,“你……注意一下。”

    沈执注意到他眼神很复杂。

    “你怎么知道他马上要来了?”沈执问,“还有,我为什么要注意?”

    谢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道的,我总是在死掉,而死掉的我的记忆都给了我,所以我知道他大概会在后天来到。”

    沈执皱眉,不是很喜欢谢览的用词。他没去追问为什么都给了这个世界的谢览,只是“嗯”了一声,勉强算是应下:“我要注意什么?”

    “我不知道。”谢览难得有些茫然,“就是突然提到了……”

    他气息有些不稳,漂亮的花在身后的花坛里张开:“你别问我……配合我,到时候配合我就好……”

    谢览突然阖上了眼。短短数秒,冷汗便洇湿了眉睫,苍白的唇瓣也在牙齿的坚定下渗出了殷红的血。

    沈执没有动。他望着新开的花,灼灼的,像今天的太阳一样。

    今天是个大好晴天。

    谢览的小腿抵在花坛边上,控制不住地屈膝想坐下,却一次又一次地只抵在边缘。他缓缓睁开眼,眼睛是深的,但进不去什么东西。

    他开口,目光温和:“你来了。”

    从被幽深双眸的蛊惑中唤醒,沈执下意识回头。

    那张脸与谢览有八分相似,有异的两分是他身上有谢览没有的戾气、偏执……少年的稚嫩。

    那张脸属实稚嫩。

    如果去掉这些,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看来我打扰了二位的雅兴。”来人微微欠身,笑得毫无诚意,“欢迎来到新空间。”

    谢览:“在地下那么多年,看来成果不小。”

    “多亏了我的你——你的帮助啊。”来人眉眼弯弯,“我怎么舍得让你失望呢?”

    谢览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沈执看着他俩打哑谜。

    “你居然还是那么开不起玩笑。”来人遗憾道,冲谢览张开双臂,“要拥抱吗?”

    谢览没动。

    沈执离得近,先感到谢览的不对劲。他发现一直冷淡专断的谢览,身体在发抖。幅度很小,但他的距离能够发现。

    沈执不明所以。这次任务只是顺手碰到了,他并没有去了解很多前因后果。他只感觉谢览好像很害怕。

    可是害怕什么?那不就是你吗?

    顾拂云……曾经,他曾经和谢览是同一个人。

    顾拂云年幼时被人拐走过。那人对他不好,但对他的脸爱惜得紧,连发现他不是女孩时都不恼,转手就把他卖给一个人。

    那人没有对他怎样,只是又把他送了出去。

    这次终于到最后的归宿了,顾拂云的“新家”。

    那时的他还很小,十一二的样子。

    他学到了好多不堪的东西。顾拂云学会了如何叼起肮脏的地方,然后细细地舒适地绞缠;顾拂云学会了如何讨得欢心至厌倦,然后被暂时放弃。

    那人还带他看了好东西,身体交叠在一起的时候,柔软的,在他眼里都成了一滩蛆虫扭动的烂肉。

    他恶心得想吐。

    那人以为他安静了,放弃了,不想逃走了。毕竟没人经得出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直有东西不住地颤抖。但他骨子里带着兽性,顽强又阴狠,几乎将那昂然挺立的东西咬断。

    没这点兽性,就不叫顾拂云。

    没有人去救他。他裹着偷来的衣服,有着伤痕的身体在不合身的衣服下若隐若现。上衣大得能看见他胸膛。

    好在身后的东西已经被取掉,才没让他在外面更丢脸。

    他被同龄人帮助,那人目光沉静,一如多年以前。他没敢开口,也怕此时相认,捂着脸不愿人见。对方猜他受挫,担忧他认为自己与别人不一样,于是耐心安抚,直到到了警局。

    他带他找了警察,打了父母电话,找到了他的家。他们没相认,结局只是再见算啦。在医院的每一天,姐姐心疼他,父母怜惜他,医生和护士同情他。

    但他醒来后不是先道谢,而是几乎是倔强地要求改名字。

    改就是了。

    改成什么呢?他想了想,写了出来:“谢览。”

    什么意思?

    天广地宽,谢君一览。

    谢览知道自己在发抖,但他控制不住。

    他害怕顾拂云,在看到他笑得自然天真后更甚。

    眼前的人容貌昳丽阴柔,眉目间的戾气却怎么也遮不住。

    “顾、顾拂云,”他咬了咬牙,拼命止住自己的不安,“你回来吧,我们回家……”

    他在说什么?沈执看着他,感到奇异:回家?

    这不像是他该参与的事。

    这好像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离谢览近了一点。

    顾拂云目光扫过他俩,问:“你有家?”

    什么家?是你根本不敢回的落灰的家,还是那个你几乎不去的冷清的家?

    亦或者……

    你的,住不进人的梦里的家?

    谢览面色煞白。

    “阿览,微微,”顾拂云看着他,眼珠一错不错,“你不想看他们死吗? ”

    “他们害我、害你如此,你难道不想看他们死掉吗?”

    “那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呢?”

    谢览终于找到了反问的机会。他身体发颤,薄薄的、干裂起皮的苍白的嘴唇开合:“那他们呢?”

    银边的眼镜配合地微颤着,折射出来的光锋锐又柔和。

    谢览的表情是悲哀又惶惑。沈执觉得他简直像是发了疯,身上无一处不有缺憾,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顾拂云的声音很轻地响起,几近于喃喃自语:“他们是一伙的。 ”

    “他们是一伙的!!!”顾拂云神情怨毒,“你也要和他们成为一伙的了……明明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如今你也要弃我而去了!”

    沈执从未在谢览脸上见过如此表情。这个表情刺激着他,让他思索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一个天真幼稚的孩子变成这样。

    谢览声音急急:“那姐姐呢?”

    顾拂云显然有些讶异:“你的怨悔,你的仰慕,你的爱,你的恩人。你无法,从而来找我。我亲近你,却不必达到。”

    谢览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是顾拂云,无法共情顾拂云的所有。他只知道这个曾与他一体的人,经历过无边的苦难。

    谢览是如此强烈地想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他太懦弱了,除了发抖竟是再做不了其他。

    两人陷入沉默。这时,顾拂云看向了沈执,漂亮的脸上满是哀伤:“沈……”

    “不熟。”

    沈执干脆果断:“不认识。”

    顾拂云愣住。片刻后他哑着嗓子道:“我们……不熟?”

    荒谬。

    可笑。

    “你是真的吗?”

    “我不是真的谁是真的?”沈执莫名其妙。他现在觉得面前的人就是个故弄玄虚的反派,还试图打亲情牌让小谢……不好。

    顾拂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的猜测如巨鲸奔浪,吞噬着他的思绪。他看向谢览,等待他的回答。

    谢览很轻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的表情有些孩子气,单纯又天真。黑色的眼睛现在像梦一样,叠着数不清的情绪。

    那是一涌而上的、顾拂云的情绪。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分开才是见了鬼。也许把自己和谢览分开是顾拂云最大的败笔,因为白纸似的谢览有年少的顾拂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温暖。

    性情柔软温和,行事老成稳妥。但他也善于算计,也……

    也懦弱。

    谢览懦弱得很,一切风险都不愿承担。

    一人分饰两角才搭成的这场闹剧终于要落幕,可笑得紧的故事即将到尾声。

    贪嗔痴念不过一黄粱。

    沈执看着两人沉默对峙,难得的心有些慌。

    凡事俗务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想不起前尘往事,记不得岁岁年年的誓约。

    他终于遗失了回家的方向,在海鸥的诱惑下抵达了陌生的海港。

    他害怕出发,又渴望到达。

    谢览面上出现一个微笑。他看见了年少时在花海久久不去的那只蝴蝶,苍白单薄的翅膀忽上忽下,落在了他心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空间还没有黑夜降临,便在天边现出了极浅淡的薄红,比少女羞红的双颊还要醉人。

    这是最开始的场景,他们在这样的天色下面对面展露笑颜。

    相遇相别的时间,分割重合的时间。

    沈执心中空落。顾拂云的离开显得那么戏剧又平淡,可他面对顾拂云的永别,竟有些怅然若失。

    那个人彻彻底底地离开了,在任何时空都无法找到。他长久地凝视那个有人离去的方向,恍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也没关系了。

    知道也是没用的了。

    *

    “你一天天那么挑嘴干什么,把自己搞出病来,时不时蹦一下。”沈执絮絮叨叨,戳了戳谢览脑门,“说,你是不是故意调理我神经的?”

    那件事后谢览大病了一场,沈执照顾他的程度简直是无微不至。如今时隔不久他又病了一次,这不得不让沈执有一个合理的猜测:小谢是不是单纯想过过好日子?

    谢览回以他无辜的眼神。沈执无奈,离开病房去问医生注意事项。谢览目送他离开,心下只觉得他终于可以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去见沈执了。他知道沈执有话想问他,但那不是他想回答就能回答的。

    思及此,谢览叹了口气,目光悠悠地投向窗外。

    正是暮春时节,昨天又下了场雨,天还算凉快。树叶绿得逼人,新生的生命力干净自然。

    谢览本来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沈执总喜欢小题大做。但这里也有谢览的纵容。他清楚沈执就是想补偿些他自己都没想出前因后果的过往,所以他乐意为沈执减轻一些愧疚,让沈执好过一些。

    看着沈执任劳任怨的忙碌背影,谢览的左手虚扶了下右手手腕,脸上漾出一个生动真实的笑。

    四月的风尚有些还没完全回暖,高高低低的鸟的叫声穿过封闭的空间,落在了谢览的耳边。

    一把刀猝不及防地从他前胸贯到后背。谢览疑惑地眨眨眼,却没有阖上。

    他生前闭眼的次数太多了,于是不管怎样掩盖,都无法让他真正入睡。

    还有点遗憾的,他想,从分别开始,他还没有一天梦里失去沈执。

    他还没有拥有过不去思念的感情呢。

    “这间病房没人住怎么还放着病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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