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坐在床上的幸村部长，下半身埋在被子里，双手紧紧撑着床板边缘，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带动单薄的病人服跟着起伏。

    头深深地低着，几缕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切原清晰地看见他的下巴在微微颤抖。

    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滚滑落，砸在被子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同样深深刻在了切原的心底。

    病房的隔音性很好，紧闭的房门将屋内屋外分隔。唯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病房内的白光直直地射入昏暗的走廊，在这黯淡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眼，浸染悲伤。

    切原赤也呆立在门前，他不是不想动，而是双腿好像被重铅浇筑，变得全然无法动弹，只觉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裂，让他失去了所有知觉。

    刚开始，屋内的人瘫坐在床，肩膀剧烈耸动，泪珠断线般坠落，那抽泣声被紧闭的房门隔绝。

    但切原赤也能够清晰地脑补出。

    那压抑的呜咽是从人紧咬的牙关间，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地溢出来的，裹挟满破碎与痛苦。

    眼前的画面冲击着他的灵魂，胸腔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揪心，悲伤穿透厚重的墙壁，将他也笼罩其中。

    那是切原赤也第一次见到幸村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屋内的真田，只是站在幸村面前一言不发，低着头，看不清脸。

    再后来，床上的人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整个身体更加剧烈抖动着，内心的悲恸都通过这颤抖宣泄而出。

    那压抑已久的抽噎声，终于冲破了墙壁与房门的阻隔，如汹涌的洪流溢出门外，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然后，难过、痛苦、自责瞬间将切原的内心彻底填满。那股强大又复杂的情绪洪流，伴随着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响，心脏被一下子狠狠攥紧。

    接着，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了。

    排山倒海的冲击将切原赤也从梦中狠狠拽回到现实。

    他在睡梦中浑身一震，猛地惊醒过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双眼瞪圆，凝视着凌晨的昏暗。

    天还没亮。

    他急促的呼吸声撞击着房间的死寂，突兀且清晰。与此同时，豆大的汗珠早已自他的额头不断滚落，浸湿了鬓角。

    切原赤也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抹下额头沁出的汗珠，下意识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刚刚凌晨四点 。

    时间还早。

    他重新躺下，却辗转难安，毫无睡意。脑海里，幸村流泪的画面反复浮现，让他无法平静。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没有放下。

    那年关东决赛后，他就经常被困在噩梦中，深陷泥沼。

    梦里，医院惨白的光影下，幸村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如琉璃般瞬间崩裂。转眼间，泪水从他脸角滑落。他向切原伸出手，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急速下坠。

    切原飞奔过去想要抓住幸村，可双腿却像是扎根在地，分毫无法挪动。

    幸村彻底坠入浓稠的黑暗，唯留无尽悠长的抽噎声反复回荡。

    每次，切原都拼命挣扎，想要从这可怕梦境脱身，但眼皮被紧紧黏住，沉重得难以睁开，喉咙被扼住，想呼喊却发不出声。

    与别人立下约定，或许只需嘴上言语。然而如果最终无力践行，当初又何必允诺？

    那年，他们丢掉了关东大赛的冠军奖杯，没能实现和幸村的约定。

    幸村部长为了回归团队、为了重新拿起网球拍一直坚持着，努力在医院接受治疗。

    成功率仅有30%的手术他挺下来了，然后在他明明应该感到无比高兴的时刻，他对队友的期待和信任化作了泡沫。

    赛前那些信誓旦旦的话语，以及夺冠的约定如泡沫般破碎。

    他们为什么会输？

    是他们不努力吗？没有好好训练吗？

    ——不是。

    幸村缺席的日子里，他们雷打不动坚持训练，甚至主动加大了训练强度。

    是他们没有好好准备，没有侦查对手吗？

    ——不是。

    决赛前，柳前辈搜集了一厚沓对手的资料与情报并交给每个人手中，他们都有一字一句地看。

    是对手太强他们无力应对吗？

    ——不是。

    真田前辈本就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如若对手真有高出他们的实力，他想必也不会在赛前与幸村轻易允诺。

    可是，为什么会输？

    如果比赛前他们有人能注意到柳前辈对前搭档不一样的感情，然后及时调整作战阵容。

    如果切原自己能再强一点战胜对手。

    如果留给他们前往医院的时间能更充裕一些，能让他们陪伴真田比赛到最后一刻。

    如果……

    哪有那么多如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是他们输不起吗？

    ——不是。

    堂堂正正去赢，平淡坦然接受失败，是立海大众人坚守的内心准则，也是每名网球选手坚守的内心准则。

    他们不服输！

    在最不应该输的时候，他们输了。这好像就是在对幸村部长说，少了你，立海大就拿不了冠军，往昔的王者荣光就不复存在。

    他们辜负了幸村的信任。

    幸村部长在得知比赛结果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那时，幸村部长肯定对他们很失望吧。

    那年关东决赛成了切原赤也的心结。那是否也是前辈们的心结呢？

    几年前，切原常因这件事辗转难眠。

    时光悠悠流逝，不少记忆已逐渐模糊，然而，当年幸村压抑的抽噎声，还有前辈们满脸的低落神情，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已经好久没有梦见了。

    这次法网失利，竟让他再次想起来了吗？

    相较于快乐，痛苦往往更容易被遗忘，毕竟人总会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忘却那些难过的事。

    然而，历经岁月的沉淀，当不经意间再次触及，才惊觉，那份痛，依然刻骨铭心。

    切原赤也就这样躺在床上闭住眼睛，胡思乱想难以再次入眠，时间分秒过去，等阳光射入房间内，他才发觉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距离登机时间还早，但他不想在这里呆了，索性推着行李箱走出酒店。

    离开前，他回望酒店旁的体育馆，已有观众络绎朝那边走去。今天，法网的半决赛与决赛也会在那里举行。

    不过，这和切原赤也已经没关系了。

    一大早，就有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与摄影师齐聚在网球体育馆外。在这嘈杂纷扰的声浪中，切原捕捉到了自己的母语。那熟悉的语言穿透重重外语，直直钻进他的耳中。

    “各位观众，今日法网半决赛与决赛将如期举行。在此，我们要首先祝贺两位来自日本的选手。作为武士第二代的越前龙马，以及超级新星远山金太郎，他们在之前的赛事中成功战胜对手，顺利挺进半决赛。”

    “他们在之前的比赛中……”

    切原赤也推着行李箱渐行渐远，行李箱滚轮滚动发出的声响盖过了日本记者的报导声。

    来到机场，他瘫坐在候机室的椅子上，无聊地点开手机，这才发现有几十条未读消息置顶。

    「姐姐：赤也的比赛很精彩，回家后我们一起去吃大餐。^_^」

    「妈妈：今天要回家了吗？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再像之前一样在外国迷路。」

    家人的关心如春风抚过切原紧绷的心弦，让那根弦缓缓松弛，他的心情随之明媚了几分。

    再往下翻，他看到接下来的几十条未读短信均来自曾经的队友。动作略作停顿，他轻点屏幕，点开了信息。

    「丸井：好啊，赤也！昨天我打电话你竟然没接！╰（｀□′）╯」

    「杰克：比赛结果不要往心里去啊赤也。下一次给他赢回来！」

    「仁王：o(≧▽≦)o  ╮(╯▽╰)╭  (*^o^*) 」

    「柳生：加油！」

    「柳：昨天的比赛很精彩，赤也的技术提高了，练的绝招也有了成效，这一次输了没关系，之后把那几招再练练，接下来一定没问题的。」

    「毛利：赤也的比赛我可是认真看了哦，那几招超厉害的嘛。(^з^)-☆」

    「真田：给我打起精神来！」

    「幸村：赤也这次回国我们聚一聚吧。^_^」

    切原赤也突然觉得，事情好像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糟嘛。

    自己何必那么低落呢。

    与此同时，机场内的提示音响起，提醒他该登机了。

    切原赤也深吸一口气，先前的低落情绪似乎一扫而空。他推着行李箱，昂首阔步迈向检票口。

    这次回国，一定要和前辈们好好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