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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

    “事实上人类与怪物,唯一区别便是这苟延残喘蠕动着的心脏。”

    他怀抱一塌糊涂的浪漫。挣扎到躯壳破茧的过度焚烧的求死与求爱欲,他在梦魇的红日下言语错乱神志癫转,意志与文字扭曲到不辨面目。

    后来就醒过来,他睁开蝴蝶栖息的深渊。耳膜里正下雨。

    怪物亲吻怪物利爪。以手指拘禁心脏。

    ——他捧出灼热而毫无保留的心脏。

    起先致死量胶着。而后心脏与瞳孔炸开。气管封结视野闭锁,搏动紊乱呼吸窒死,电流爬上骨髓与塞满蜂蜡与茅草的破损的体腔。

    听见蜃楼停留在体腔与破败嘶哑的风号深处。——继而耳膜里断续的轰鸣与复活的心跳声撕开连绵数十日夜阴雨。

    怪物抱着他赤裸的肩膀,隔着烧红的布满涟漪的视野凝视他。

    他不曾见过那样的人,呼吸却又思想丧失,因勉力吞咽狂喜与悲恸而神色扭曲。

    ——因勉力噎咽狂喜与悲恸而神色扭曲。

    自己曾如此为哭泣的定义。

    直到他忽地捕捉到那一线————那一线干涸露水簇拥的灰色空隙,那万花筒与溢满万花筒的蝴蝶内脏,那色块扭曲悬停,那春雷轰响胸腔紧缩,那狂悲乱喜时即时离,飞鸟似的,花火似的,他不顾一切跳起来奔向一地狼藉的月光,他与剪影在支离破碎的废墟般的外廊里搅乱灰烬似的月色并抵死狂舞。

    瞳孔由老派涂鸦与干涸结块的颜料构成。

    ——怪物常常窝在它怀里,额角抵在空无一物的胸腔,并竭力试图用眼泪灌满它。

    “文字是清和月的红泥啊……”黑猫伏在他心口打了个滚,拆下密密麻麻的鱼线。

    在手腕上。

    “溃烂的思想已不再与文字共通了。”

    酒精席卷汗流浃背的血肉。黎明与烟灰与阴雨。

    “我在这氧化世界居无定所挣扎到死。”

    瞳孔下涌动徘徊的河流。

    那河流在倒悬的镜面边缘停下脚步。

    无秋望着他。如同端详枝梢涌流的和风。

    “内脏是彩色废墟,呼吸是蜃楼。眼球消亡,锈蚀震耳欲聋又歇斯底里。”

    人类站起身。走出门。怪物不再凝视。

    ——他终于得偿所愿,狂喜便席卷了他的心脏。

    …………

    关于余里的心思,无秋并不知道很多。

    不是因为他一个字都不肯吐露,而是因为他觉得就算说出来也了无意义。

    他眼睛里一向藏着锋锐的气流,漫不经心地瞟过来的目光像是能从斜下里割过来一道白光的刀,又像是枪口残留的烟气。可他骨血里流着的是积年累月里堆积的锈蚀的残片,就像他喉咙上手腕上遮得严严实实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伤口。

    就像现在,无秋打着伞,目光越过大雨的十字路口,隔着斑马线,哭喊的拥挤的人群,疯狂鸣笛乱成一团的汽车,浓重如昨天半夜里阳县忽然重起来的灰白色海雾的雨幕遥遥地看过去。

    那时十字路口的电流像是忽然紊乱得一塌糊涂,黄昏里天色阴沉得像挤着大块大块的水墨,红绿灯闪得乱七八糟,警灯循环往复旋转不休,雨雾里投着不计其数溃散的色斑的影子,有点像酒吧窗玻璃上化在雨水里的霓虹灯的残光。

    夜幕的阴影沉钝地压下来。

    ——大雨在地面上积下染满彩色倒影的镜子。

    余里就站在大雨的镜面反端转过头看他。隔着雨幕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倾过来,眼睛黑沉沉的像极了某种光线终止传导的洞穴的入口。他的风衣在大雨中透湿,安静的,鸦羽似的,温顺地垂在小腿上。

    他眨了眨眼睛,狭长的眼尾因为雨水钻进眼睛而有点发红。

    他笑起来了。他看见他了。

    他轻轻地说,“无秋。”

    那时他的神情太恍惚了,脸上的血迹多得一时还没被大雨冲掉,衣角上往下滴着血水,脸上东一块西一块潮湿的灯光像是街头巷尾墙壁上的涂鸦。

    他兀自重复着,“无秋。”

    无秋丢掉歪斜着倚在肩膀的伞,大步越过无穷无尽发光的雨海,苍白而徒劳的哭喊和震耳欲聋的鸣笛声,趟着水踩过混沌在阴云和雨幕倒影里的白线。

    “你来了。”余里冲他笑了一下,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低下头捂着肚子越笑越厉害,到最后他简直笑得发不出声音来。无秋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笑,神色阴晴不定。

    余里边笑边歪头看着他,指着乱成一团的车和四散奔逃的人群断断续续地说,“你看……多好笑。多……你看,多悲哀啊。人类在与他们无关的死亡面前惊恐万分,在为并不需要的自保……而像死掉的母蜘蛛背上的小蜘蛛一样逃窜,明明他们不需要流任何一滴血,明明流血的是他……还有我。”

    他边胡言乱语边去看无秋。黑头发,蓝眼睛,大雨里他的目光火一样烧,烧得人心脏里发凉,身上又沸水泼过似地一层层浮起烫伤。他生锈的血管里忽然有某种流动的东西破开桎梏涌出来,温热的,颜色沉暗的,心脏被箍得撕开似地疼,连带着呼吸道都滞塞了乱七八糟的腥味。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在这里?”

    “只要完成任务,在哪里都可以不是吗?”余里眯起眼睛,有点好奇似地问。

    他的表情似乎又有点恍惚了,“你看他……老板似乎不在乎他死在什么地方吧?就算各走各的路我也实在不忍心看他每天在藏污纳垢的贫民窟的巷子里和脏兮兮的下水道里老鼠似地逃个不停啊。你看……这样看上去稍微壮烈一点地死去,他不是留下了个很好的样子吗?”

    无秋盯着他看,眼睛里的火光亮得慑人。余里也那样盯着他看,脸上一刻都不曾收起他模糊在雨雾里的笑。

    那笑容里藏着什么。

    无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思考,无论如何都要避开的东西。

    ……雨水从他眼角滑下来。

    ——心脏开裂了。血气填满了充气城堡似的视野。

    直到无秋从他攥得指节都青白的掌心里把那把刀扯出来,扳着他潮湿而神情恍惚的脸。

    那时余里的眼睛里刹那间什么都不剩了——疼痛像是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天空被暴风洗过一样灰白,大地上积存的镜子支离破碎刺穿血肉,无秋毫不留情地把刀从他肚子里拔出来,丢在那片积满灯火的苍白的镜子里,继而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斑马线的那端去了。

    余里下意识地去捂自己腹部的伤口,心脏崩溃般撞击喉咙,衰竭感骤然间从身体回流到意识里,他指尖痉挛着,不顾一切地踉跄着去抓无秋的衣角,那些暗红色的涟漪在灯光里互相撕扯得破破烂烂。

    但是他走得太远了。

    ——恍惚间觉得对方的衣角就在眼前,他确实努力地抓了几次,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

    “我带你一起走吧?”

    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叫着对方的名字。

    “秋秋,我想……”

    阳县的夜雾里,怪物肮脏已极的心跳巡响如檐上的玻璃风铃。

    听见氧化世界崩塌如席卷的地震。

    ——继而大火在那双好看的蓝眼睛里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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