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子玉雕似的人儿,老爷也忍心这样待她。三年前夫人难产,老爷又一去不归,这偌大国公府若是没有二娘子撑着,只怕早就散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老爷得胜归来的消息,却偏偏遇上这么个荒唐事......”
婢女们低声感慨,同情的视线一道道落在远处跪地的小娘子身上。
这天下谁人不知,本朝战神徐大将军膝下仅得一女,自小堆金砌玉地养着,生怕磕着碰着,连宫中贵主见了都得给三分薄面。
况且夫人乃梅相之女,虽说梅相故去后,梅氏逐渐没落,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梅相历经三朝,余威仍在。
更别提娘子与二殿下青梅竹马,乃贵妃娘娘与陛下心中属意的良配,日后母仪天下也未可知。
就这样一位让上京闺秀又羡又妒的贵女,如今却狼狈跪地拾着青瓷碎片,属实让人唏嘘。
“这些贱蹄子的嘴,我迟早给她们撕烂去!”凝露恨恨低喃,随即跪在娘子身边,一把拉过娘子冰凉的双手,忍不住低泣,“娘子别再捡了!若夫人在天有灵,也不希望娘子为了一个花瓶这般糟蹋自己!”
在天之灵......若真有在天之灵,想必父亲也不会这般荒唐放肆了。
徐昭意扫过冻得青白的指尖,又瞥向那一地的碎片。
心中一片荒芜,一时竟笑出了声。
凝露听见娘子的笑,却愈发心疼,泪珠子滚滚落,眸中尽是凶光,“您先回院子里去,剩下的事情自由奴婢来解决!”
凝露武力高强却头脑简单,仅觉得母亲院子被个外室女占了,把人赶出去就行。
可她不知,这人是武力赶不走的。
周遭白茫茫一片,往来无一行人,只余惯用的几件物什散落雪地,恍若弃子。
徐昭意笑着将手从凝露的手中扯出,轻轻敲下小婢女的额头。
“自阿娘走后,这院子便一直空着。若早知府里会添新人,我也不会傻乎乎地将阿娘留下的几件遗物放在这儿......如今倒好,连阿娘生前最爱的花瓶也碎了......瓷器本就易碎,可能他们也不是故意弄碎的吧。”
她将青花瓷碎片拢成一堆,青白指尖抓起几捧雪,层层埋好。
“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珠子摇动的凌凌轻响落入耳中。
瞥眼望去,一颗血红莹珠在狐狸眼里晃动,尾巴蓬松如云,两尾交织,乃上好的狐狸纹银镯。
是那个外室女。
裹着墨色狐裘的妖冶女子立于门边,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眼阴恹搭着,红唇墨发泄下如妖艳色,又自带三分邪性。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外室女。
三年前阿娘难产而亡,父亲便领旨守边疆。
一晃三年过去,他班师回朝的同时,不仅带回一个比她还大的外室女,还给予那人她从未有过的百般呵护。
她从小占有欲极强,连阿娘肚里尚未成型的胎儿都百般排斥,更别提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恨极了这个外来人——既恨父亲背叛阿娘,更恨他偏心得明目张胆。
“......你就是父亲带回来的那个女儿?”她语调很轻,却不含哀伤,是极平淡的一句。
如果忽略她的称谓的话。
萧青越站在门边,寒风猎猎卷过裙角。他静静看着她,伸手拂去裙摆皱褶,一一抚平,几无响动。
她执拗望他,漆黑眼眸映衬雪光,星星点点,好似春日飘飞的柳絮,轻缓落入他的掌心,带来一点凉意。
他弹开那滴水珠,凉意仍留于掌心,“是的。”
顿了顿,他眉头皱起,又道:“但你吵到我的狐狸了。”
语毕,他摇了摇腕间银镯,又是熟悉的凌凌轻响。
还没等徐昭意做出合理反应,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粗狂声音顿时响起。
“昭意来了?来得正好,快来见过你青越阿姐。”
徐国公疾步走着,他的面色难得柔和,满眼慈爱地看了眼门边女子,又催促道:“昭意,叫阿姐。”
阿姐......徐昭意抿唇不语,阿娘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徐国公见她不说话,眼里甚至浮现几分焦急,“昭意,快叫啊?”
“她为什么会在阿娘的院子里?”徐昭意脱口而出。
徐国公不自在地挠挠头,粗眉拧了又拧,“你阿姐初来乍到,府里又没有合适的院子,便只能让她暂且住这里了。阿爹以前怎么跟你说的?女儿家不要动不动就哭啼,那样不像话。”
徐昭意垂眼遮住雾气,樱唇依旧紧抿。柔和日光扑洒在她身上,照得她面色几近透明。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声音忽而响起:“阿妹。”
徐昭意这才发现,他的声音带着雌雄莫辨的玉质,意外好听。
眼前忽而一暗,浓黑阴影铺面而来,将她的身影牢牢罩住。
他的身姿微弯,语气带着生硬的安慰:“别哭。”
徐昭意与他不过五个拳头的距离,清晰看见他膝上微动的手指,以及那双看似专注望她的狐狸眼里懒得掩饰的平静。
徐国公看着这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欣慰笑道:“还是青越这个做姐姐的懂事。”
话音刚落,徐昭意忽然抓过对面人的手。那双手又大又硌人,她抓得有些吃力,只能紧紧攥着,笑盈盈低声道:“若你真的懂事,便不该抢我阿娘的院子......”
她冰凉的手腕被猛地掐住,那人的指腹带着灼人温度,力道微重,随即大力甩开,连累她趔趄几步。
低头一看,手腕被掐得青紫,连带着用不上力。
她咽下唇边痛呼,再抬头时,清楚看见那人低头擦手的举动,以及不经意抬眸时泄露出的一丝嫌恶。
徐昭意唇边笑意一收,眼睫微眨,转眼落下一滴清泪,“是我不好,不知道你不爱生人近身......”
她话音低落,手腕伤痕又明显,若是放在三年前,徐国公早就为她鸣不平了。
可今日没有。
他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还挡在那个闯入者的面前,紧张兮兮地上下打量着,“你姐姐初来乍到,你别吓着她了。”
徐昭意眼睫颤动,忽而一声不吭地转身,扶着凝露扬长而去。
轻缓步声混合着雪地沙沙声,逐渐汇成一股诡怪韵律,细听如含霜雪,却又在踏入昭明苑时顷刻化水,仿佛从未存在过。
苑内地暖氤氲,与外界寒天截然不同。徐昭意褪下披风,随手搁在案边,指尖掠过那卷未读完的手札,却只恹恹翻动两页,便又停住。
凝露挥去其他下人,拿毛巾包冰块,轻轻贴在她手腕红肿的地方,满面的愤愤不平,“老爷也太过分了吧!不过三年未归家,如今竟然偏帮一个外人!”
徐国公府不大,一共才三个院落,是徐国公发达前买的,如今官运亨通也没想着换。是以那个外室女一来,确实没地方住。
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昭意感觉腕间一片麻木,便用另一只手翻阅外祖留下来的手札。三年前外祖逝世,梅家知晓她关注朝政,也乐于培养她,三年间送了不少外祖生前手札入京城,供她观看。
翻到某处时,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凝露:“阴山同盟已成,陛下宣阴山战役的功臣归京,随行队伍极其庞大,却独独少了战役中位居首功的太子殿下?”
凝露爱跑至各处打听八卦,消息面极广。
“大家伙儿都说陛下不喜太子殿下,认为太子德行有亏,过段时间准备废太子呢!即便太子在阴山一役立下大功,陛下非但未召其归京,反而将他调往更为偏远的戎州......那可是出了名的蛮荒之地!”
凝露眼看着冰敷的差不多了,便将毛巾和冰块放进盆里,絮叨着转身。她还没走几步,徐昭意又唤住她。
“娘子怎么了?”凝露疑惑。
徐昭意弯眼,身上的疏离感散去,让凝露不禁呆了呆,直嚷“仙女下凡来了”。
她忍俊不禁,轻咳了声后道:“劳烦凝露帮我把前段时间晒干的那匣草拿过来。”
凝露脆声应下,转身离去。
徐昭意磨着手札上的行楷,“少时了了,长大未佳”几个字力透纸背,透着浓浓的不甘心和颓唐。
早听闻太子少时似仙人童子,长大却暴戾难驯。没想到外祖病逝前都在念着他。
她将手札合上,思绪渐渐放远。曾何几时,阿娘也是这般日日念着她。
“昭意可知自己的名字打哪儿来的?”阿娘惯爱将她搂怀里,指尖轻点她的鼻尖,“就是取自建国以来咱们使用的昭意通宝!”
小小的昭意仰起脸,窗外蝉鸣声声,阿娘的嗓音清润如水:“你是梅家和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这一生想必不会有什么坎坷。阿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如通宝一般外圆内方,明处事、正风骨。”
那时的她,上有梅家诗书礼仪的教养,下有国公府的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加身,却未养出骄纵性子,反而出落得端雅清贵,得京中人盛赞:“古有美者颜如玉,今有娇儿骨似梅。”
风声传入宫中,连先皇后都曾召她入宫,拉着她的手赞叹:“徐家有女初长成。”
可惜万般夸赞如过客,阿娘逝世后,外祖父因太子一事愤而辞官,终郁郁而终,梅家也逐步走向衰落。
连那时唯一能依靠的父亲,也在权衡利弊下奔赴战场,抛下年仅十二的她,三年未曾见一面,甚至错过她的及笄礼。
墙倒众人推,曾与梅家关系密切的高家倒台后,连甚得民心的太子都跌落神坛。
若是国公府就此落败,她的下场又能好哪里去呢?
徐昭意不愿重蹈太子覆辙,三年来独撑国公府门楣,苦苦维持少时名誉,躲过明枪暗箭的同时,也磨成了铁石心肠。
若阿娘知晓她如今竟用所学害人,可会后悔为她取这个名字?
“少时了了,长大未佳”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这般想着,心脏突然抽痛。
凝露再回来时,就见自家娘子斜靠在床边,似在垂眼小歇。
她正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前,就见娘子乍然睁开眼,剔透的眼珠子一眨不眨望着她。
像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
“娘子又犯病了?”她一惊,手中匣子差点不稳。
徐昭意抚住心口,顺手递了一本泛黄医书给凝露,“好凝露,你给我念念这个吧,念着念着我就不疼了。”
凝露沉默看着面前行文晦涩的医书,和自家娘子苍蝇似的小字注释,顿时头大如牛:“娘子!”
她泪眼汪汪盯着面前少女,却见少女柔弱苍白,垂眼低落道:“也罢,是我为难凝露了......”
凝露心中顿生愧疚,她一把接过医书,清清嗓子,磕磕绊绊念着。
朗朗诵书声伴着清淡药香,径自汇入夜晚梅林,带出一抹天青色的身影。
徐昭意抱着一个蛇纹匣,面带清浅笑意,翩然走向青鹿苑。
凝露好不容易不用念书,便打伞为徐昭意遮风雪。她左顾右盼好一会儿,终究没忍住好奇,“娘子为何要送那个贱......那位东西?她何德何能可以让娘子在半夜为她奔波!”
“三日前是阿娘的祭日。”徐昭意声线柔和,却答非所问。
凝露没听懂,但她一向看不懂自家娘子,便只闷闷回了句:“娘子心真善。”
徐昭意看向灯火通明的院子,笑了笑,眸底染上雪意。她掂了掂怀中的匣子,唇边笑意加深,迈步走向青鹿苑。
“二娘子,这是大娘子的院子......”守门婢女看向徐昭意的眼里充满为难。
国公爷与她们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擅自靠近青鹿苑。
她们不知二娘子是否算在内,便只能拦下了。
凝露气狠了,撸着袖子就准备上前理论。
她在府里积威已久,那婢女一见她动作,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凝露。”徐昭意轻声唤道。
凝露扁嘴,不情不愿收回手,规规矩矩站到徐昭意身边。
徐昭意这才又转过头,看着那左右为难的婢女。她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抹带有压迫感的黑影骤然压住了她眼前的光线。
她还未来得及抬头,面前的人就开口了:“既是阿妹来访,便进来吧,以后也不必拦了。”
是那个女人雌雄莫辨的嗓音,带着玉质的凉,幽幽罩在她的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