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后清澈的天光泄入屋内时,温娇娇艰难地睁开双眼。
他坐起身望着陌生的屋子微微愣神了一会,终于堪堪把昨晚七零八落的记忆捡回了些,意识到自己睡在了一个陌生女人家里。
温娇娇慌乱地摸索了一下身边堆积的被褥——空的,还是凉的,看样子身边人已经起床离开很久了,他竟完全没有感觉到她起身。
正愣着神,屋门“吱嘎”一声从外被推开,李桥担着两大桶水步履稳健地进屋放下,用脚一勾门关上。见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无比自然地招呼道:
“醒了?睡得咋样?”
“嗯...挺好的。”
温娇娇还有些尴尬,他第一次和女人同床共枕,第二天醒来就是这样的对话...虽然明明知道他和李桥没发生什么,也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他突然记起李桥的病,赶紧问道:“对了,你身子怎么样了?还烧吗?”
李桥扛着水桶把水倒进屋里的水缸,“好了,本来就是小风寒,盖着被捂一晚就好了。”
昨晚她发了一身的汗,早上又去扛了水,身上黏糊糊地。李桥拿了条棉布打湿了拧干在身上胡乱一擦,蘸着刚打上来的清凉井水,身上顿时爽利了不少。
她自己擦完了,就把绵巾子又涮了涮,拧干了拿在手里走到床边递给温娇娇,“喏,擦把脸。”
温娇娇原是不爱出汗的,但昨日夜里李桥被烧得浑身滚烫贴上来抱着他睡了一夜,弄得他做梦都像掉进火炉里了似的,醒来身上也觉得不舒服。加上昨日淋了雨,现在就格外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他看着李桥递过来的那块有些旧了的破棉布,不仅是她刚擦过身子的,温娇娇还认出来就是昨晚他进屋以后李桥给他擦雨水的。
温娇娇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面上还是礼貌道:“那个...这里能洗澡吗?”
李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是嫌弃她用过,“洗澡?现在天气暖和了,去山里的溪水里洗就是,你要是想去,下午我翻了地回来也是要洗的,一道带你去。”
温娇娇还从来没有在户外洗过野澡,而且山里的溪水...多凉啊,他想想就打了个哆嗦,到时候洗完了还得浑身湿透走回来,总归是不方便。
李桥看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无奈道:“你不会要我给你扛洗澡水回来吧?这村子里的井水稀缺,大家用来喝都够呛,若要额外的只能去山里打溪水,若要给你泡澡用,我至少要来回跑个三趟。 ”
温娇娇本来就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又受了李桥收留的恩惠,自然不好意思再麻烦她,忙道:“我不麻烦姑娘,我自己去扛就好。”
李桥眼神古怪的瞥了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门口她扛回来还没倒进缸里的另一桶水,“你去提溜提溜试试。”
温娇娇依言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去提那桶水,他看李桥单手单肩就担着两桶回来,本没觉得有什么,便也去单手去提。结果一下没提起来,还险些一头栽里面,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又去换两只手。深吸一口气脸都憋红了,才把那桶水抬离了地面两指。
“噗——”李桥没忍住笑出声来,心里觉得这小东西废物又觉得他可爱,哪里还真指望他自己去抬水,“行了行了,放下吧,晚点我去山里给你打就是了。”
温娇娇眼眶红红地,眼里都是刚刚抬水时挤出的生理性泪水在打转,刚想说什么门外突然想起了剧烈的敲门声,他就站在门口被吓了一跳,他忙跑到李桥身边。
“李桥!开门!”
听着这嗓子眼破刺啦漏风的粗野声音,就知道是隔壁温屠夫终于醒了,跑来兴师问罪了。温娇娇自然也听得出来,眼眶里的泪珠子终于簌簌掉了下来,吓得去抓李桥的袖子。
“怎么办...呜呜呜...”
李桥看他这副样子,心就软了一半,早就忘了昨晚威胁他的话。但她这破屋就这么大,做不到金屋藏娇,温屠夫那总要有个交代。
李桥握住温娇娇因为慌张乱抓的手,紧紧地扣住,看着他泪眼朦胧的眼睛问道:“娇娇,我问你,如果一定要被卖给别人,你愿意被卖给温屠夫还是...卖给我?”
温娇娇有些茫然地被李桥抓着看她,“你愿意买下我吗?”
李桥道:“如果你不太贵的话。”
温娇娇像是看到了希望,把眼眶的泪眨掉急道:“我很便宜的,十二个铜板,他讲了价,只要了十个。”
李桥心里有了数,放开他去开门,门外的温屠夫还在拍门,险些一掌拍在李桥头上,被她轻飘飘地抬手挡住。
温屠夫非常符合屠夫这个职业的刻板印象,长得五大三粗,堵在门口和座山似的,把阳光挡的死死的。李桥在女子里就已经算高算壮的了,站在温屠夫面前竟被衬成了寻常体格。
他腰间还别着杀猪的屠刀,几乎是刀不离身,若不熟悉的人见到温屠夫,还真觉得他凶神恶煞,一身血气好似地府修罗。
温屠夫见开门的是李桥,粗眉倒竖,好像还没说什么话火气就已经上来了,他叉着腰,用他那副粗犷嗓门吼道:
“李桥,你家猪油用完了怎么不找我要,还是宋六娘那小娘们过来和我讨我才知道,是不是和我见外了?”
李桥:“...你不会来就是为了这事吧?”
“那当然不是。”温屠夫抱臂冷笑一声,铜铃似的眼珠子往屋里转了转,“你把那小鸡崽藏屋里头了,是吧?”
温娇娇抱着被子闻言一抖,往土炕里缩了缩。
温屠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晚是你和他给我扛回来的,我虽然晕着但也没完全昏死过去,能听着声。”
李桥余光看到温娇娇害怕的样子,转脸道:
“老温,既然你知道是我救了你,看在这么多年的邻里交情份上,这个人你卖给我,我给你两倍。”
听了这话,温屠夫更生气了,“这么多年交情你还跟我谈钱?这是钱的事吗?这人是我认的儿子,那就是我亲儿子了!我是断不会再把他给别人的!”
李桥和温屠夫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清楚他脾气最是固执,认定的事非要一条路走到黑,儿子死了就非得再买个儿子回来,买回来了哪怕没养一天也当亲儿子。
“就算是你买的也得看个你情我愿吧?你认了他当儿子,他可不认你当老子呢,要不然会给你一棒槌扔路边上?”
温屠夫被说急眼了,驳道:“今天不认明天也就认了!行了,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管,李桥,你快把人给我交出来!”
李桥单手撑在门框上,拦住温屠夫道:“老温,你要儿子无非就是想找个传承,找谁不行?且他细胳膊细腿的,连抬桶水都犯难,如何能拿得动你那屠刀?”
温屠夫摸了摸腰间的刀,刀柄上还有一行七扭八拐的字,只能看明白个“温”字。看新旧和刀面的划痕就知道年岁不短了,估计是把祖传的。
“我六岁时也拿不动我爹这把刀,我日日都去提,总有一日就提起来了。杀猪也算门功夫,练练总能成!而且小鸡崽和我有缘,那人伢子手里几十号人,就他有姓,还偏偏姓温。”
李桥还记得温屠夫那个早死的小儿,他娘生他时早产加上难产,生下来就撒手人寰,留下个瘦瘦弱弱和小鸡崽似的孩子。明明爹就是个屠夫,整日里给他喂着肉吃,却怎么也长不高,最后还没长到十岁就死了。
他这是真在温娇娇身上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影子,李桥捏了捏鼻梁,这就难办了。
温屠夫见李桥这样子,疑道:“倒是你李桥,那小子与你又没什么交情,再说,我又不会亏待他,你做什么拦着我?你就这么心疼他...你!”
说着说着温屠夫突然反应过来,挤开李桥直接闯进屋里,看到缩在床榻上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温娇娇,他头发和衣衫还是乱的,温屠夫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李桥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隔壁最爱扎堆看热闹的宋六娘也听到了声响,扯着嗓子进了院门:“一大早怎么这么吵吵啊?李桥你又...”
然后一进门也看到了床上的景象,和温屠夫排排站着跟道:
“李桥你!!”
李桥扶额道:“不是...”本想解释点啥,又觉得没啥好解释的,人是她连哄带骗到床上去的,就算她没真干什么,也的确存了那种心思。
宋六娘凑过来拍了她后背一巴掌,“难怪我介绍给你孙大娘大姑姐家的儿子你不感兴趣,感情你是喜欢这种样的啊?”说着眼睛一个劲往温娇娇身上打量,评价道:“俊得和小姑娘似的...”
她又拿肩膀挤了挤李桥,小声道:“就是看着不禁折腾啊...够用吗?”
宋六娘认识李桥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她家里有男人,自然来了兴致,脸上不怀好意的笑都没停过。但温屠夫就有些笑不出来了,他刚把温娇娇当亲儿子,转眼就看到了自己儿子出现在了别的女人床上,还一副被糟践了的样子。
温屠夫一跺脚:“李桥你!你怎么、你!哎!”
他也不知道怎么骂,李桥住在他隔壁这么多年,看她也像看女儿差不多,最后只能叹道:
“你再馋汉子,你好歹也找个知根知底的,怎么能随便捡个孩子图人家好看好欺负就往床上领!这算什么,太不正经了!”
宋六娘咯咯笑,就差拿把瓜子看热闹了,“老温啊,你也太土了,城里人管这叫一夜风流!什么正经不正经的,又不是睡一觉就得拜堂成婚...”
被宋六娘这么一拱火,温屠夫个五大三粗的半大老头子都羞得无地自容,“这都什么事啊!”
宋六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在听墙角,竟对这事的前因后果一清二楚,还笑着去“安慰”温屠夫:
“老温,看开点,不就是你花钱买的儿子领回来第一天就被李桥上了吗?都是小事,不耽误,你就当你儿子早熟...”
温屠夫:“你快闭嘴吧!!”
温娇娇呆愣地坐在床上听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温屠夫话里话外已经把他当作所有物似的,而宋六娘满嘴荤段子,说得好像他是多么放浪不知检点的人。
温娇娇好不容易从青楼跑出来,就是不想被人毁了清白折辱,以色侍人被人看不起,现在自己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被一屋子陌生人指指点点,偏偏那个和她共度一夜的人还一言不发...
温娇娇忍不住偷偷在被子后面掉眼泪,是他太天真,还以为李桥能护着自己。
“行了。”
李桥冷冽的嗓音突然响起,她终于开口,说出了事情败露后的第一句话:
“谁说我不是正经的?我要和他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