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正值孟冬,气寒无雪。
周青实支起一扇支摘窗,呼出的气息化为霜气附在风槛上。
自从他父亲奉诏入京已经有月余,在京城的简王府固然也不差,只是多少缺了点闲适。尤其是自从来了京城,他爹便加严了对他的看护,他想去哪儿都不行。
周青实开始忍不住怀念起江南的水光湖色,这几日想必也是大晴天,正适合钓几条鲫鱼煮羹吃。
现在简王夫妇二人都被陛下招进了宫中,没有大半日定然不会回来。周青实把脑袋从窗户缝中探出去,发现果然许缨也跟着他父母进宫了。
此时正是溜出去的好时机。
王府门前都布置了护卫。但可能是许大哥不在,护卫们都放松了警惕,周青实趁他们巡逻的空隙,顺利地从后院一处矮墙翻了出去。
出了王府,周青实就直奔连珠街而去,这条街因各类酒楼店铺紧密有序的排列在一起,有如连串的珍珠而得名。
周青实生平最爱鼎食调和之事,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又怎舍得错过连珠街上的美食。
还未走到街口,就能听到不少农家在吆喝售卖,其中不乏一些稀罕食材。周青实都一一记下,准备回府的时候再买回去,让爹娘尝尝他亲手做的北方菜。
周青实今天是冲着一家鱼羹而来,他早在金陵时就听说过那家店的名字。找人问了方向,周青实一眼望去就看见有一家门前排满了人,想必就是那家鼎鼎大名的鱼羹。
等走到前去,才发现只是一家卖粥的新店,牌子上挂的是薛记粥铺。
正欲离开,就听见围观中的一人刚闷完一碗粥,口中还带着黏腻的水声,便开口称赞道:“这粥中的蛤蜊肉真是鲜极,不比那些王公贵族爱吃的鳆鱼江珧差!”
另一人也跟着附和,“这家的厨娘厨艺真好,听说宫中也经常差人来买。”
围观的人听了,也纷纷想买一碗试试。
周青实听了觉得好笑,看牌匾就知道这家是新开的,这么快宫内就有人知道了,还差人来买?为了做生意就找一些人弄虚作假地夸耀,这种作风他极为不喜。
他拔腿要走,却又听见人群中叽叽喳喳的一句,“简王那个爱做饭的儿子都未必有这家的厨娘手艺好。”
引来周围人一阵附和。
周青实顿住脚步,回头多看了一眼他们手中的蛤蜊粥。
金陵近海,这蛤蜊肉在他们那儿是再常见不过的食材,几文钱就能买一碟,不想到了北方反而成了稀罕物。
而这粥也只是普通地将花蛤与米粥同煲,做法上极为粗糙。不过是仗着中原人没见过大海,让他们误以为是什么昂贵海味罢了。
周青实心中不忿,原本不打算揭穿你,可你却偏偏要找人贬损我,难道我就由着你那我的名号做文章吗?
于是拨开人群,站在店门前大声道,“一两蛤蜊肉在金陵不过几文钱,就算水运不易,现在一碗蛤蜊粥卖上一百文,这其中近百倍的差价,掌柜的这钱就赚得心安吗?”
周围静了一瞬,旁边那名刚刚还在说简王世子不如的假客说道:“你这可就不懂了,这蛤蜊肉可不是寻常的……”
“我知道,不过是用酒盐酱腌过。”周青实打断了他,笑着指出了所谓的“不寻常处”,那人果然就不说话了。
只是看上一眼,他便知道了这蛤蜊粥的做法,所以才看不惯店家仗着北方人不熟悉就漫天要价。
“哦?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柔美的声音透过堂前屏风传入耳中,周青实微微一愣,不想这家掌柜竟是女子。
“无论是色泽还是形状都不对,只要是高明的厨人一看便知。再者,不经过酒渍或盐腌,海边的蛤蜊很难运至京城。但要我说,不如新鲜蛤蜊生拌下酒好吃。”
“这么说,你就是那位高明的厨人咯?”那女子从屏风后款款走出,露出一张秋水芙蓉般艳丽的脸。约莫二十年纪,梳着妇人的发髻。长发用粗布简单地盘起,没有一根发钗,只留几缕碎发依恋地贴在脸颊边。四周忽而寂静下来,就连北风都不忍摧折这样柔美的女子,只留在檐上盘旋。
周青实顿时把后面的话咽了进去。
女子见了他,忽而笑了一下,“我还当是谁在闹事,原来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周青实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在怪自己闹事,纠结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姑娘,你这价钱确实不地道,依我看三十文就差不多了。”
“好啊。”那女子答应得爽快,“你想要我改价当然可以,但你既然说我家的蛤蜊煮粥不行,那你有什么高明的做法?”
周青实沉吟片刻,“与猪肉同炒的臊子蛤蜊便不错。”
“那请!”女子往灶房的方向一指,立即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见二人相争,陆续有不少人都围了上来。周青实身为宗室子弟,向来矜贵自傲,此时拒绝岂不是显得自己只有嘴上功夫?
于是应下了她的激将计,大步向灶房的方向走去,正想打开储放蛤蜊的磁罐,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抢在他前面摁住了盖子。周青实抬头正对上她那张坏笑的脸。
“哎呀,公子你既然嫌弃我家蛤蜊不新鲜,那又何必还要用呢?”
自己何时说过嫌弃?只是说了酒渍过的不如新鲜蛤蜊,这话到她口中就被歪曲了意思。周青实看出来了,这姑娘就是在特意为难他。
轻笑两声,周青实从容地站起身,“好,我不用就是。”
女子收了笑容,退了几步倚靠在门框上,看见他翻起袖子,从水缸中捉了一只鳜鱼上来。
“这个可以吧?”
“当然可以,但你是不是忘了要做的是蛤蜊。”
“鳜鱼,怎么就不可以做蛤蜊呢?”
周青实转身就将这只大鳜鱼放在案台上,切下鱼身中较为鲜嫩的部分,斜劈成厚薄适当的鱼片,将其浸入料酒,同时加盐、葱丝、胡椒等调味。
做完这些,他在一旁点了一炷香,转身又去料理猪肉。先去干净筋膜,再细切为臊子,与清酱和料酒一同拌好,此时那一柱香也即将燃尽。将菜油倒入锅中干熬,等白烟转青,将猪肉臊子和韭、芽笋、茭白丝下锅同炒,至半熟时再加入腌好了的鳜鱼片不停地翻炒。
倚在门边的女子率先闻到了那股鲜香,马上在店前围观的人们也闻到了。
周青实将鱼肉用瓷盘盛好,放在了大堂中间的桌子上,侧身望向那女子,朗声到,“那请!”
女子走过来拿起筷著尝了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这鱼肉鲜嫩爽口,竟然真的有蛤蜊的味道。”
其他食客一听也心生好奇,吵闹着也想过来尝一口。
周青实被挤到一边,透过层层的人群偷瞄着女子的脸色。他今天拂了她的脸面,也怕把她真的惹恼了,却不想正好撞上了她的视线。
那女子也在看他,目光中透着好似寻到宝物的欣喜。
忽而她站起身,将闹哄哄的人群赶了出去,“好了,今天提前打烊,这店门我马上就关了。”
“诶你会不会做生意啊,哪里有店家赶客的道理?”
没有吃到假蛤蜊的人忍不住抱怨,但女子可不管,刚刚闹了这么久,店里早就没有了还在吃饭的食客,现在正好通通赶出去。
周青实也告了礼,准备跟着人群离开,却被她叫住。
“等等,你留下。”女子关好店门,转身拉了张椅子让他坐,“我叫薛惟珠,你叫什么?”
周青实想了想说,“我姓周,小名叫阿果,你叫我阿果就好了。”
薛惟珠坐在了他对面,给他倒了一杯茶,“那阿果哥,你有没有婚娶?”
周青实的手似乎被温热的茶水烫了一下,杯子咕噜噜地掉在地上绕着脚边滚了几圈,明明没喝到茶,却呛得脸都红了。
薛惟珠又给他重新倒了一杯,“你知不知道圣上最近在举办厨赛?最终的胜者可以拿到一味珍奇食材,据说价值千金。”
周青实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这事他自然听说过。
他大伯取名叫“御苑清供”,专门要求做一些山间野味,那食材他也打听过,是烛夜花。
只是他要是以世子的身份去参加厨赛,那就真的是把简王府的颜面放在砧板上剁碎了。就算他不在意这些,但到时候他要是得胜,恐怕也会被指摘是简王府的权势。
薛惟珠接着说,“我现在正缺钱,可这御苑清供必须要两个人参加,一人现场采集食材,一人负责做菜。我看你既然精于此道,若你尚无婚配我们就二人合作,到手银两平分如何?”
她掰着指头数,“御苑清供一共有四轮,每通过一轮就能拿到十两银子。最后一轮是御前赛,前三等的菜品会送到圣上面前,其他人也能拿到一百两银子的赏钱。当然我最想拿到的是那味珍奇食材,我刚刚看了,以你的厨艺不是没有优胜的可能,就算最后不通过也没有什么损失。阿果哥你觉得呢?”
一提到钱,薛惟珠就格外兴奋,一双美目中似有光彩流转。
周青实出了一阵神,但仍有些犹豫,“我并未婚配,但我们二人非亲非故,传出去也不太好吧。”
“厨子和厨娘结伴有什么稀奇的。”薛惟珠不以为意,但怕他疑虑,补充到,“更何况我是个寡妇,又不是没出阁的姑娘,怕什么?”
周青实刚才就注意到,这家店面不算小,可从厨娘到店小二似乎都只有她一人。在如此年纪就被迫寡居,想必肯定生活不易,缺银两也在情理之中。找人做托儿也只是为了能多卖几碗粥,自己和一个弱女子较什么劲儿?竟然还做了这么惹人讨厌的事情,简直毫无君子风度。
周青实悔恨万分,但他身份特殊,也不敢现在就满口答应她,只是说,“这件事我需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不急。”薛惟珠见事情有希望,欣喜地起身把剩下没卖完的一罐蛤蜊肉送给他,这才送他出门。
看他将要推门而出,薛惟珠忽而喊到,“你要是还有顾虑,扮成我的丈夫也行,他刚刚下葬,还没去官府那里销户籍!”
周青实闻言脚下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溜了,任她的笑声在身后如银铃般自顾摇晃。
------------------------------------------------------
周青实一回客邸就径直去了爹娘的卧房,放下了手中的罐子才敲了门。
母亲给他开了门,看见他放在身边的东西,笑着拉过他的手,“阿果,今天又准备给爹娘做什么菜?”
“今天遇上了好店家,她送了我两罐蛤蜊肉。自从来京城便一直在吃北菜,今天终于可以再尝尝金陵的鲜味了。”周青实回着她的话,一边跟着她进屋。
简王妃年近四十,却丝毫不见岁月催败的痕迹,任凭四季流转,仍旧如初绽桃花般抱香枝头。
周青实也继承到了她的这幅好皮囊,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总闪出有情的光彩,让姑娘家见了总是羞红脸。
“你今天偷偷跑出去,就为了这几斤肉?”周玄鳞也瞧见了,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周青实坦然地一笑,“可是娘说她最喜欢我做的菜了。爹您不是说只要娘开心,您就开心,所以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让您开心。”
周玄鳞倒是想骂他,看了看一旁笑得开心的妻子,又看看这个和妻子长相分外相似的儿子,到底是不忍责备他。周玄鳞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换了一句问,“急着找我们是有什么事?”
周青实将自己遇见薛惟珠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提起厨赛的时候却说自己已经答应了她。
简王妃听了,二话不说就同意,“那就去呗,也省得你成天闷在府里无聊。”
周玄鳞忍不住埋怨,“苒苒,你就会惯他!惯得他长这么大,哪有一个世子样。”
“你这话讲得好笑。”杜苒薇反驳道,“我就只有阿果这一个孩子,我还能偏心谁?”
周玄鳞哼了两声,“阿果阿果,你就知道围着你的宝贝儿子转。之前你跟在我后面叫我小鱼哥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杜苒薇红了脸,“你怎么连你儿子的醋都吃?”
周玄鳞看了儿子一眼,“你护这小子护得紧,你连他骗了你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就这么答应了人家姑娘?不过是看准他爹看重承诺,来骗我同意罢了。”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你难道还不答应?”
周玄鳞语塞,只得摆摆手道,“行吧,臭小子想去就去。”
“谢谢爹,谢谢娘。”周青实欣喜地起身,立马就跑出去不见了人影。
杜苒薇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远,神色中尽是不舍。
直到周青实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杜苒薇关了门,这才变了脸色,“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思办什么厨赛。简直是荒唐!”
周青实一走,周玄鳞也骤然憔悴了起来,坚硬的楠木靠椅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这具颓败的身体,他望着顶梁上那根雕琢着祥云的精美漆木,仿佛已经看见了其已被噬空的内里,正如他的兄长一样。
“苒苒,别再说了。”周玄鳞站起身,“事已至此,如果牺牲我就能解决争端那也是值得的,只是怕……”
周玄鳞止住了话,他被封简王已经三十余年,在时势面前却仍然如此无力。他忍不住抱住了妻子,“苒苒,可惜苦了你啊。当初让你跟着我,明明许诺过要让你过一辈子的好日子。”
杜苒薇回抱住他,“我又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才嫁给你的。我也说过,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你现在要是想抛下我,那就先杀了我。”
“胡说什么?”简王嗔怪一句。
“我可没有胡说,我杜苒薇向来说话算话。”简王妃抹了一把眼泪,“我只是担心阿果,他还未及冠,往后的余生还有那么长。”
“会没事的。”周玄鳞搂着妻子的肩,只是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
夜晚,周青实给留在金陵的表哥寄去了一封信,让他帮忙把母亲留给他送给未来妻子的那枚玉佩寄来。
这是京城与往常并无分别的一个夜晚,夜市灯火熙熙,人群攘攘,只是夜空中多了一只信鸽带着少年人的懵懂爱慕朝南遥遥飞去。